第七个玛尼堆距离圣湖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但这段路走得异常艰难。
漆雕烟霏心事重重,扎西平措信中的内容如芒在背。“另一个生命必须做出牺牲”——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偷偷观察走在前方的嘉措。年轻人挺拔的背影在高原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坚毅,他对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无所知,仍满怀着找到治愈家族疾病方法的希望。
“看,圣湖!”嘉措突然勒住马匹,指向远方。
漆雕烟霏抬头望去,一片湛蓝的湖水如宝石般镶嵌在雪山环抱之中。那就是纳木错,藏传佛教的圣湖,传说中能够映照前世今生的神秘水域。
越是接近圣湖,周围的景象就越是奇异。湖水呈现出不自然的蓝紫色,岸边生长的植物形态古怪,有些甚至发出微弱的荧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压迫感,连马匹都显得焦躁不安。
“这里的感觉...很不对劲。”嘉措皱眉道,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藏刀上。
漆雕烟霏默默点头。她能感觉到这片区域的异常——不是神圣,而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此汇聚,扭曲了正常的自然法则。
按照扎西平措地图上的标记,他们沿着湖岸向北前行。越往北走,雾气越浓,到最后几乎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景象。奇怪的是,这雾气只局限在湖岸一带,远处的雪山依然清晰可见。
“这些雾不寻常,”嘉措警惕地环顾四周,“像是活的,在跟着我们移动。”
漆雕烟霏也有同感。雾气如触手般在他们周围缭绕,有时甚至会形成模糊的人形,旋即又消散无踪。她不止一次在雾中瞥见熟悉的轮廓——那是扎西平措年轻时的面容,带着她记忆中的微笑。
是幻觉,还是他真的在以某种形式靠近?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时空节点”所在地。那是一片圆形空地,寸草不生,地面光滑如镜,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精心打磨过。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块两人高的黑色石碑,碑面上刻满了复杂的符号,既不像藏文,也不像任何已知的文字。
最令人惊讶的是,石碑前已经搭建了一个简易营地,篝火的余烬尚温,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
“有人比我们先到了。”嘉措立刻进入戒备状态,藏刀已然出鞘。
漆雕烟霏下马检查营地。帐篷里空无一人,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放在睡袋上。她拿起笔记,翻看内容,心跳骤然加速。
那是扎西平措的笔迹,记录着对时空节点的研究和计算:
“根据我的推算,时空节点将在明晚子时完全激活,持续约一炷香的时间。
节点开启时,将形成一个连接不同时空的通道。
但稳定通道需要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只能来自生命本身。
多吉坚赞的生命能量让我能够短暂回归,留下线索。
但要完全穿越,需要另一个自愿的牺牲...”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页被撕掉了。
“自愿的牺牲...”漆雕烟霏喃喃自语,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营地外突然传来嘉措的惊呼声。漆雕烟霏立刻冲出帐篷,看到年轻人正站在湖边,指着湖水说不出话来。
她快步走到湖边,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湖水中映出的不是他们的倒影,而是一幅动态的画面:扎西平措站在一个充满奇异设备的房间里,正专注地操作着什么。他看起来比记忆中年长几岁,面容更加成熟坚毅,但那双眼睛依然是她熟悉的清澈。
“那是...他?”嘉措震惊地问,“他在哪里?那是什么地方?”
漆雕烟霏没有回答。她注意到扎西平措所在的房间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设备,发光的屏幕、闪烁的指示灯、复杂的机械——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湖中的扎西平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们。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漆雕烟霏清楚地读懂了那句唇语:
“明天月圆之夜,等我。”
画面随即消失,湖水恢复了平静,只映出他们两人惊愕的面容。
回到营地,漆雕烟霏心事重重地准备晚餐。嘉措则仔细检查着那块黑色石碑,试图解读上面的符号。
“这些符号我从未见过,”嘉措皱眉道,“但有些部分很像康巴家族古老经卷中的图案。”
漆雕烟霏走过来,伸手抚摸石碑。触手冰凉,石质细腻得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更奇怪的是,当她触摸石碑时,手腕上的凤眼菩提念珠突然发出微弱的荧光。
“看那里!”嘉措指向石碑底部。
在念珠光芒的照射下,石碑底部显现出一行先前看不见的小字:
“唯有真爱可跨越生死,唯有无私可贯通时空。”
漆雕烟霏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真爱可跨越生死,这她能够理解。但“唯有无私可贯通时空”又是什么意思?
夜幕降临,圣湖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将整个营地吞噬。能见度降至最低,连篝火的光芒都被压缩在极小的范围内。
漆雕烟霏和嘉措围坐在火堆旁,各自沉默。明天就是月圆之夜,真相即将揭晓,两人心中都充满了期待与恐惧。
“报丧者,”嘉措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你认为我们真的能找到治愈血咒的方法吗?”
漆雕烟霏注视跳动的火焰,轻声道:“我相信万事皆有因果,有疾病就必有治愈之法。”
“即使那意味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嘉措的眼神在火光中闪烁。
漆雕烟霏心中一紧:“你为什么这么问?”
嘉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父亲去世前一夜,把我叫到床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说,康巴家族的命运与我紧密相连,而我将会面临一个重大的选择—— between 个人的生命和家族的命运。”
漆雕烟霏屏住呼吸:“你还记得他确切的说法吗?”
嘉措抬起头,目光坚定:“他说:‘当那一刻来临,不要犹豫,跟随你的内心。因为真爱与牺牲,是打破诅咒的唯一钥匙。’”
真爱与牺牲...漆雕烟霏忽然明白了什么。多吉坚赞似乎预见到了这一刻,他在指引自己的儿子做出选择。
但那个选择究竟是什么?
夜深了,嘉措回到帐篷休息。漆雕烟霏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篝火旁,取出那本《仓央嘉措诗传》,就着火光阅读。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
她轻声诵读,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格外孤独。八年的等待,八年的追寻,明天终于要见到那个让她放下天地却从未放下的人。但为什么,她的心中充满不安而非喜悦?
“不负如来不负卿...”她抚摸着书页上的诗句,眼中泛起泪光。
午夜时分,一阵轻微的响动将她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看到浓雾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向她走来。
“谁?”她立刻起身,手按在天葬刀上。
人影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靠近。当它走出浓雾,进入篝火的光圈时,漆雕烟霏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是扎西平措。不是湖水中映出的那个成熟版本,而是她记忆中的年轻模样——八年前死在她怀中的那个扎西平措。
“烟霏,”他微笑着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如记忆中一样温柔,“我回来了。”
漆雕烟霏怔在原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实的吗?还是浓雾制造的幻觉?
“你...你真的回来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扎西平措点点头,向她伸出手:“明天月圆之夜,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但首先,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漆雕烟霏警惕地问。尽管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扎西平措一模一样,但某种直觉告诉她,事情并不简单。
“时空节点的开启需要生命能量,”扎西平措的表情变得严肃,“多吉坚赞的自愿牺牲让我能够短暂回归,但要完全穿越,需要另一个生命——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生命。”
漆雕烟霏心中一震:“与你血脉相连?什么意思?”
扎西平措的目光飘向嘉措的帐篷:“康巴家族的血咒,其实源自我的血脉。多年前,我的一位先祖与康巴家族的姑娘相爱,留下了后代。那种疾病,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特质。”
这个解释让漆雕烟霏目瞪口呆。扎西平措与康巴家族竟然有血缘关系?
“所以嘉措...”
“是我的远亲,”扎西平措接话道,“他的生命能量与我最匹配,能够稳定时空通道。”
漆雕烟霏后退一步,摇头道:“不,我不能让你牺牲嘉措。他信任我,跟着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治愈家族的疾病,而不是为了送死。”
扎西平措的表情变得痛苦:“烟霏,我等待了八年,穿越了无数时空,只为回到你身边。现在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愿意放弃吗?”
漆雕烟霏看着眼前这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心中充满矛盾。她当然想与扎西平措重逢,但以另一个无辜生命的代价?而且那个生命还是信任她、一路保护她来到这里的嘉措?
“有别的办法吗?”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
扎西平措摇头:“这是唯一的办法。月圆之夜,当时空节点开启,你必须引导嘉措站在节点中心。剩下的,交给我。”
他还想说什么,但身影突然开始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回去了。”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记住,明天月圆之夜,子时整。为了我们的重逢...”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彻底消散在浓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漆雕烟霏独自站在篝火旁,心中波涛汹涌。这个扎西平措与她记忆中的爱人似乎有所不同——更加急切,更加执着,甚至有些...冷酷。
记忆中的扎西平措,那个宁愿放弃转世灵童身份也不愿辜负她的年轻人,会为了自己的回归而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吗?
“你没事吧?”嘉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出帐篷,关切地看着她。
漆雕烟霏迅速整理情绪,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嘉措在她身边坐下,注视着跳动的火焰:“我也睡不着。明天就是月圆之夜,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漆雕烟霏沉默片刻,突然问:“嘉措,如果你必须在自己和家族之间做出选择,你会怎么做?”
年轻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望向被浓雾遮蔽的月亮。许久,他才轻声说:“康巴家族的男儿,从出生起就准备为家族牺牲。如果我的死能够治愈家族的血咒,我会毫不犹豫。”
这番回答让漆雕烟霏心中一阵刺痛。嘉措的坦然与无私,与那个要求牺牲的扎西平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如果那不是治愈血咒,而是为了别的目的呢?”她忍不住追问。
嘉措转过头,直视她的眼睛:“报丧者,你隐瞒了什么,对吗?关于明天的事,关于那个扎西平措的真实意图。”
漆雕烟霏避开他的目光:“我...我不确定。”
“告诉我真相,”嘉措的声音坚定而平静,“无论那是什么,我有权知道。”
在年轻人清澈的目光注视下,漆雕烟霏终于无法继续隐瞒。她将扎西平措信中的内容、刚才的幻影以及所有的疑虑和盘托出。
听完她的叙述,嘉措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所以,我的生命能量可以稳定时空通道,让他完全回归。”
漆雕烟霏点头,眼中充满痛苦:“但我不会让他这么做。明天,我们一早就离开这里。”
出乎她意料的是,嘉措摇了摇头:“不,我们要留下来。”
“为什么?”漆雕烟霏震惊地问。
嘉措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因为这是我父亲在梦中的指示。他说,当报丧者来到圣湖,当时空节点开启,康巴家族的命运将迎来转机。”
“但那可能意味着你的死亡!”漆雕烟霏激动地说。
“或者,意味着血咒的终结。”嘉措平静地回答,“别忘了,扎西平措说我们血脉相连。如果他的穿越能够改变什么,也许就能打破我们家族的诅咒。”
漆雕烟霏怔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而且,”嘉措微微一笑,“你说那个扎西平措与你记忆中的不同,对吗?也许,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他。”
“什么意思?”
“在我的族中,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嘉措望向浓雾深处的圣湖,“圣湖不仅能够映照前世今生,还会显现人心最深处的渴望和恐惧。那些雾气,有时会化作我们最想见的人,说出我们最想听的话,但那只是幻影,是湖水的恶作剧。”
漆雕烟霏心中一动。难道刚才出现的扎西平措,只是圣湖制造的幻影?
“但那些信、那些笔记...”她疑惑道。
“部分可能是真实的,部分可能被篡改了。”嘉措分析道,“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明天月圆之夜,时空节点确实会开启。到时,真相自会大白。”
漆雕烟霏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好,我们留下来。但答应我,不要轻易牺牲自己。如果必须有人付出代价,那应该是我——毕竟,这是我八年来一直等待的时刻。”
嘉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篝火,轻声道:“天快亮了。”
东方,浓雾之后,第一缕曙光正在悄然逼近。月圆之日已经到来,而圣湖的迷雾,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漆雕烟霏握紧手中的凤眼菩提念珠,感受着它的温度。无论即将面对什么,她都已做好准备。
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个誓言,将在今晚得到最终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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