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小时候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大声的说:“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快看。”爸爸,一个多么亲密的字眼,他觉得幸福,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好孩子了。仰起头,圆溜溜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望着他,两只豆腐一样嫩的小手拉着他的大手,叫爸爸,爸爸。如果,有一个和自己血缘相亲的孩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反正不会再有别的亲属,这世上与他牵绊最深的也就只有我了吧,不会有人从他身从我身边带走的,就算没有血缘,这也只是我的孩子了吧。幼稚的面庞,幼猫一样濛濛的眼睛,怎么不会让人对他充满爱怜?看着这样一个柔弱的小生命,我几乎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想刻意忘记自己在林仁信墓前承诺的认祖归宗什么的,待他如亲子,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就好了,其他的话说不说有那么重要吗?
那天晚上,他看见林仁信站在他的床前。被承重梁压断成几块的脊柱重新拼接起来,也不能重现他往日挺拔的风姿。像孩子白天搭的歪歪斜斜的积木,他整个人的上半身呈S形扭曲着,曾经冷静又坚毅的面庞上是层层叠叠的烧伤,沟壑纵横,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他面向这位父亲,一手撕开因烈火而烙在皮肤上的防护服,指着里面空空的腹腔问他,你看见我的心了吗?我的心脏去哪儿了?一滴滴混着烟灰与尘土的浊血汇聚成一股,蜿蜒而下,沿着裤脚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血腥气萦绕在鼻尖。林仁信的眼睛一蓝一红,茫然无神,眼神空洞,好像忘了自己在寻找什么。张志毅想挣扎着坐起来,挡在睡在中间的孩子身前,却发现身体怎么都动不了,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医院治疗烧伤被束缚带绑着的时候。第二天,张志毅又来到了那片废墟,林仁信被倒塌的钢筋混凝土块压着,只露出头和一只手臂,手臂像枯朽的老树根一样向前尽力伸着,像抓住路过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蓝眼睛在一片昏黄的背影中格外显眼,另一只眼睛被头上散落的绷带挡住,嘶哑的不成样子的嗓子喊着,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有儿子,谁来救救我?林仁信转头看见了他,手臂竭力往前伸展,想要抓住他的裤脚来,眼球暴吐出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张志毅猛地惊醒,旁边小床上的儿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睁着两只大眼睛,使劲瞪着斑斑驳驳的天花板,好像看到了什么一样,看到了什么呢?后来他把这些事告诉了儿子。再后来,一开始,他只是说这是爸爸的恩人,或是救了爸爸的人,无数遍无数遍的为他讲这个人的故事,或许有臆想,或许是当时打听得来的。就这样一个拼凑作为英雄的林仁信,作为消防员光荣牺牲的林仁信。再之后,儿子长大了,问:“为什么你总是在讲他?”“因为,因为……”张志毅的目光躲闪起来,“他才是你亲生父亲。”儿子看着爸爸已经有些花白的头顶乎沉思了一会儿。再再后来,儿子的大学填在虹市那个让他和老婆终身难忘的蜜月之地。
张远从陈老师家醒来的时候,脑壳还有点懵,莫名其妙遇到了街头混混械斗,也不知道是把他当成了哪一方。大概是看着不认识,管他三七二十一,抄起板凳抡上去,这就对了。突然就这么打了起来,他长大之后并没有怎么打过架,忽然一下子干起来,倒还真激起他三分血性,反正也只是一通乱殴。再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冰凉又干燥的手拉住他的手腕,他也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任由之去了,之后就像木偶一样也挨到了早上。
所以说。早就打定主意要查自己的父母,但是实际查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是从网吧还是图书馆,能查到当年火灾的记录也是寥寥。他虽然知道自己生父的名字叫做林仁信。只是在网页里,几百条搜索记录,没有一个林仁信是他的父亲。于是他便想着去当年发生火灾的巷子里转转。丁字路口的小楼在火灾之后重新建起来,与当年刊登到报纸上的黑白照片别无二致。没有遍地的玻碎屑,没有痛苦灼人的火舌,没有一瞬间亮如白昼的爆炸。过去的种种被时光打上封印,逐渐被人遗忘,变成了一个不常被提起的都市传说。以前平房小门脸改成了虹市著名的步行街,是文艺青年的聚集地。这附近是老式居民区,巷子迂回曲之,平仄悠长,像百结的惆怅。巷子洞弯弯的门楣是上弦月,地上的青石板路是银河。轱辘辘木板车经过载着的是牛郎和织女。再宽一点的巷道上,往往有小巧的矮脚马拉的小小马车,车上装饰着靓丽的假花,通常更欢迎情侣乘坐,可以多加20块钱,叫做牛郎织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当年有没有机会当这样一对神仙眷侣呢?
小酒馆一家接着一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火灾发生那一幢小楼一二层是一家复古的西餐厅,里面放着慵懒爵士乐,闪耀的咖啡色地砖,影影绰绰地,映着佳人的红色长裙,这家餐厅名为金色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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