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烟醒来的时候天马上就黑了,她没有叫人,起身坐在床边,发愣了一会儿。
窗外传来云妈妈的声音:“去回禀了源公子,就说殿下身子不适,先歇下了,叫他改日再来吧。”
床边的人瞬间清醒。
姜烟疾走到窗边,推开窗扇:“不!云妈妈,我醒了,你叫他进来!”
饮章台一别,已是二十余日,姜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姜烟收拾齐整出来,他开口道:“殿下。”
姜烟看见他一如既往沉敛的眸子,心头突然就很生气。
积累的戾气一旦被打开了口子,便会源源不断地涌出。
她快速眨了眨眼,遏制住心头的酸涩之感,将冒出的泪意憋了回去,最后嗓音沙哑道:“源公子,你回了王城好大的派头啊,这么久了,也不曾来见我?”
姜源抬眼看向她苍白的面色,一时无言。
这时候该怎么回答呢?公主病重,王后和医师彻夜陪伴,旁人根本没有探视的机会,如此?
姜源心中叹息,最终只是道:“是,属下该死。”
姜烟对下人向来宽容,他说的这句话在云妈妈和华灯看来,只是相熟之人场面而敷衍的话。
可是,说这话的瞬间,姜源是当真觉得他该死,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该死,只是心底生出些奇怪的自责,可这是王宫,并不是他能随心所欲的地方。
两人没说几句话,姜源就要告退,姜烟匆忙上前一步,急忙无声说了句什么。
姜源只看了一眼便垂首,恭敬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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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烟其实不知道傍晚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或者说有没有看懂她说的话。只是她太想找个人倾诉了,想找一个不会对她言语劝导的人。
今日她以心情不爽为由,说早早要睡了,不让人在近前守着。
知道她怕黑,屋内的灯油给得足,燃得很亮。
她看着这一片明亮华丽的寝殿,赤着脚踩在暖和的羊毛地毯上踱步,来来回回,漫步走了好多遍,走到呼吸都略微急促。
他今晚会来吗?她想着,然后脑海中便不自觉回忆起十岁到如今的姜源。
虽然他向来是一副沉静的面容,但观察得久了,姜烟能明显感觉到他神色上的细微变化。
她喜欢在下人们远离的时候,在宫殿的院子里,在上山的石阶上,在花海的观景亭中,絮絮叨叨对着他说话。
或许连姜源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看似恭敬的微笑中,时常带着对她这些心事的讽刺和不屑。
有些时候,他好像憋不住似的,说:“殿下不必感伤,或许你身子不好,才会容易想念大王和王后伤怀。这世间上还有许多孩童,不说父母,连吃饱穿暖也需每日筹划。”
说到这里,他便会说起一些他曾看到过的事,这种时候便是他话最多的时候了。开口以公主起步,中间的内容却基本和她无关,到最后才又转到她身上来。
这些话头,听起来感觉跟安慰没多大关系,更像是他被触动了,想说点什么似的。
如此,姜烟便会短暂的忘记自己突如其来的伤心,转而去伤心别人的事。
她为他口中那些可怜的孩子的事情感到惊诧,感到愤怒,姜源的脸色又突然变得很难看了。
好像是因为他莫名奇妙说这些的不自在,总之基本又会沉默好一会儿。
其实姜烟猜测,他说得其实是自己,因为那些痛苦和挣扎描述得未免太真实。
可是,她不曾去求证,他当然也不会说。
她喜欢姜源有些时候对她觉得不幸的地方表达出的不屑,因为那代表,他细细听了自己的倾诉。
他的表情偶尔会怔愣住,过后看她的眼神便会有些复杂,她就知道,他理解了她说的东西。
父王母后和下人们都太过于关注她的身子,所以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没有人关心她的心,当她流露出哀愁和痛苦,他们的关心会很奇怪,好像都说,应该的,她的身子这么差,怎么伤心难过都是应该的。
所以反思的变成了姜烟自己。
她时常在胡思乱想后开始想,是她过于矫情了吧。
所以,当姜源帮她矫情的时候,姜烟的心里会释怀。对啊,多大点事儿呢,这没什么难过的,不要唧唧歪歪。当姜源流露出些许的理解,她便感受到他的真心。当姜源难得开始滔滔不绝,那她想,也到了自己静静聆听的时候了。
如今年岁渐长,他们都没有了前两年的伤春悲秋。
姜烟这才惊觉,这两年,她已经少有自怨自艾的时候了,好像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不屑和讥讽的表情。
是他们都长大了吗?还是说如母后所说,上位者,逐渐都会喜怒不形于色。
不管如何,今日,姜烟很想见他,非常想见他。
她终于走累停下,坐在床边,在这个寂静的夜里,盯着窗户的位置看。
他会来吗?
“殿下。”熟悉的嗓音响在耳边。
姜烟惊喜地从床边上跳下,她绕过床尾后发现人在拔步床左侧的角落里,那处的灯光被床阻挡,明明灭灭只看得清一个人的身形。
姜源迈步走了出来。
他面前所见,是她的赤脚,她的散发,还有她惊喜的表情,孱弱白净,像午夜悄然盛开的昙花。
他眼神一暗,随即克制地从那双赤脚上移开。
姜源终究还是来了,夜袭王宫,做出了这种不合规矩的,极冒风险的事。
可今华殿东门的侍卫是公主支开的,他这,也算是听上面的命令吧。要不然,即便他自己也可以潜入进来,那才是以下犯上。
对,他只是听令而已,别无它意。
姜源站在人跟前,不同于国师义子平常不卑不亢的派头,他此刻言行恭谨,好像是她踩在脚下听话的影子,一如既往道:“殿下。”
姜烟看着他平静无波的样子,心头又憋闷起来,于是瘪嘴道:“殿下殿下,你就会喊殿下,你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你就来。”
姜源顿了顿:“不知道。”她或许在宫中受了委屈,心中憋闷,但好似不是他该知道的。
只有这样想,他才能掩盖住今天来这里的理由。
这回答让姜烟气得想笑,可是也是这么一瞬间,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殿下不让在殿内伺候,可是下人也不敢走远,此刻二人说话,外面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高声道:“殿下,可是要人进来伺候?”
姜烟心头一紧,忙高声道:“不必,我要睡了,你们自去歇息吧,我有事会叫人的。”
公主今日与王后闹得不愉快,下人们本来就不想触霉头。听见这话,连声应诺,忙回自己在外面的小榻上歇下了。
姜烟却不敢再说话,只用手示意了一番,叫姜源跟着自己来。
她在姜源不解和震惊的目光中爬到了床榻上,在靠近里侧的一边,面墙跪坐着身子,双手分别找了帷幔后方的两块砖石,同时一按。
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床榻连着下方的青砖地面一同升起,露出一处黑洞洞的地道。
姜源微微张嘴,好久没有这种意料之外的表情。
姜烟坐到床沿,无声道:“扶我下来。”
他上前双手驾住人的胳膊把人抱了下来。
姜烟指了指黑乎乎的地道口。
姜源短暂的迟疑一秒,随即便一马当先地下去了,姜烟看着他的背影,也赶忙踏步跟了上去。
他在下方几步台阶等她,她下去后趁着上方的光亮,看见他回首以待的表情。
伸手转了转里面的机括,光亮从身后消失,姜烟仿佛黑暗中的萤火虫,快速向下两步。
他在黑暗中扶住了她的手臂,姜烟感受到他靠得极近的呼吸和宽阔的胸膛。
床榻完全落地的瞬间,下方响起数道机关响动的声音。
墙上每隔不远便镶嵌着一颗夜明珠的甬道出现在他们面前。入口关闭的时候,阻挡夜明珠发光的砖石同时移开。
他们之间也就暗了一瞬间,便再次坦诚相见。
姜源放开了握住她双臂的手,神色凝重,开口道:“殿下,这是?”
姜烟掩盖下心头的失落,解释道:“这是王宫的暗道。”
据姜史记载,姜国初建王宫之时,所选的这片地址有许多百姓挖掘的地窖,用来储存食物。建造宫殿的同时,这些地窖被填了。其实不然,只有历代姜王得知,先祖看地窖有感,特命擅长机关术的能人设计修筑地道,王宫三处重要的宫殿内,都有通往地窖的入口。
今华殿便是一处。
姜烟起先并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她从三岁生病后,八岁去不周山之前大多的时间都被拘在宫殿内,自己实在无事可做,数墙砖,数地砖,无意间发现的。
后来,她就此事好奇地问姜王,姜王才告诉了她。
至今日为止,这地道能否真的通到北城之外,她也尚未可知,姜烟只是想找一个说话不必顾及的地方。
便如此刻。
她穿着里衣站在地道中,好半响后道:“姜源。”
姜源的眼神正落在她的赤脚上,听见呼唤后抬头道:“嗯?”他脑子尚且有些混乱。
姜烟眨眼看他:“前段时间下了大雨,你说山上的杜鹃是不是都被雨打落了?”
姜源认真想了想,想起她说得是那日,是天空响起惊雷的那日,他脑海中也出现了那片热烈的花海,于是道:“殿下,本就过了花季,便是不下雨也该凋零了。”
姜烟垂下了眼睑。
“是吗?也是,我们都来聚丹这么久了,只是可惜,我今年都没去欣赏几次。”
姜源感觉到她情绪不高,“殿下,杜鹃种在山上,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他已经无法忽略那双踩在地上的赤脚,于是指了指道:“殿下,地道寒凉,我们回去吧,仔细生病。”
她的身子才好了一点,也不懂得顾惜。
姜烟拧眉委屈道:“你也要对我说教了吗?”
她今日过于敏感了,姜源从来都觉得她应该随心所欲,于是沉默了一瞬后,看向人道:“那我背你吧。”
姜烟就笑了起来,任由他背对自己矮身,然后趴到了他的背上。
她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语气渴望却带着怅惘,“姜源,我想回不周山了,可是母后想要我留下。”
姜源并不回话,他像尊雕像,只静静背着人站着。
其实,如果是他是姜烟也会顺势留在王城。她年龄渐大,有些东西,就应该抓在手里,而不是只有公主身份这个虚壳。
可姜源说不出什么同意王后观点的话。
他知道,她应该不会开心。
她被姜王和王后用一座行宫将身体惯成了一朵娇花,同时也在心里对王宫筑起了一道高墙。
作为今后旁人眼中公主在朝堂上的势力,姜源应该顺势劝她留在王城才对,可是,他终究一句话没说。
他背着她,她也看不清他变幻的神情。
姜烟的心情在倾诉中平静下来,她歪头看他,恢复了些许活泼道:“姜源,你好生无趣,咱们这般静静站在地道里也太傻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侧,惊起一阵直到后腰的麻意。
姜源不自在地垫了垫人,问道:“那殿下想要如何?”
她看了看那狭长的甬道:“走走吧,随意走走,走会儿就回来,总之不要这般站着。”
姜源听话得动了起来,略显昏暗的光线里,她趴在他的背上低语。
她说起自己想要回去的愿望,说起今日在水林苑时的伤心。
姜源静静听着,背着人走得四平八稳。
姜烟睡着了。
他单膝跪地,将人抱在腿上稳住,另一只手别扭地脱下身上的外袍与她披着,然后又背着人转身回去。
或许,今夜这甬道可以再长一些。
姜源背着人,脑海里响起她刚刚絮絮叨叨的话。
她说,她理解,她都理解。
呵,理解什么呢?为什么要理解?她就该当场下令,杀了冒犯她的人才对,堂堂公主,何时被下人蹬鼻子上脸了?什么理由都不该是那些下人冒犯她的理由。
她的忧愁很多时候就来自于善良和理解。
姜源从很小的时候就搞清楚一件事,不要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世界上最好的保护者应该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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