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爬龟婆·五

紫烟厢房内,暖香浮动,几枝白梅插在绿豆色的长颈瓷瓶里,厢房内布置的雅致有情调,实在是约会佳地。酸枝木的绢纱香草折屏后,宋横玉和慧遥一大一小已经吃上了。

老板在屏风前正要向刘武灵交代酒楼里主要来往商队。

刘武灵打断,“这些等会你写张纸交上来就行。我现在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噢,您请问。”

“我想问,楼下的那些西戎人北燕人常年来你的酒楼么?”刘武灵问他,“你知不知道留宿这种在我国边境流窜的敌国人,严重的话你是要以叛国罪的罪名下狱的?现在三国情形严峻,涿州西口都管辖极严,这些人怎么混进谷阳的?”

老板被吓得跪倒在地,“大人!冤枉啊!这些人不是西戎人北燕人,他们确实是我国子民啊!”

“十几年前三国开战,兖州归北燕,虽然我们从西戎手里抢回了西郡三州,但也把涿州的松华城丢了。这些人祖上就生活在兖州或松华,怎能因为战败,就否定他们是我们的百姓呢?”

“所以他们依旧认同自己的中原子民的身份,并不承认自己是其他两国的人?”何卿云站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其实也没什么。”

她看向刘武灵,明澈纯净的眼睛如一汪清泉,眼珠微转,示意他不要再追问了。

刘武灵了然,“既是如此,那就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个问题。”刘武灵让他起来回话,“有个商队要了很多酒,但并不喝,但带走用来买卖,数量又根本不够。你知道他们来谷阳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哦,这个商队是奇怪。”老板称是,“这个商队每年冬天会来,人基本都是固定的,我也都能对的上号。他们每次来并不买卖,三天就走,而且原路返回。”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他们每次来都是大包小裹,把马累得够呛。又在我的酒楼要了很多好酒。但每次离开的时候这些东西又都像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我有一次好奇,想要跟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结果打头的那个李队长简直是脑后长眼睛了,发现后就把我撵回去了。”

老板突然压低声音,似是有所顾忌。

“他们去的地方是原来启州药局的遗址,那地方闹鬼,当地人可都不敢去。”

何卿云精神一振,若是头上还带着步摇钗环此刻必定是叮铛清响,她抬头,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行了,你先出去吧,交代你写的东西走之前给我。”刘武灵说。

老板临走前嘴唇嗫嚅着,他对这‘巡视校尉’虽十分信任,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位京里来的贵人。这校尉据岳县尉说就是谷阳出身,以前见过也不是没可能,可那随行的小姐端着茶杯时气度高雅,举止有大族典范,容颜又如玉般清丽无暇,挺拔纤细如一株雪白的桦树苗。

这样的人他眼熟就很不正常。

“还有事么?”刘武灵语气不善。

“哦……没了,那小民就离开了,有事再叫我,各位慢用。”他低着头退出去,轻掩住门。

过后刘武灵悄悄问何卿云,“咱这个方法是不是招摇过头?我们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不会。”何卿云很肯定,宫里画像师有几斤几两她还不知道么,“他们画的那张脸换个衣服就没人能认出来,只要和海捕文书上所绘不同,我不穿华服,你不穿官服就没什么大问题。”

内室,香草屏风里。

宋横玉和慧遥正大快朵颐,几乎风卷残云般把桌子上的饭菜扫荡了一半。慧遥是出家人,他不能吃的肉都在宋横玉碗里。

何卿云被宋横玉带回来的包裹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她向宋横玉问。丝毫没有注意到内心为稀碎的饭菜而抓狂的刘武灵。

宋横玉答:“人骨。”

慧遥手一软,筷子‘当’的掉在地上。一时间厢房内众人寂静片刻。

“我搜遍了周围的狼窝,最后找到了这些人骨。有些年数久了我就让人带走了,我带来的这些骨头粗略估计不超过两年。旁边本来还有头骨…”她看了眼慧遥,“但觉得不太好,就也让他们带走了。”

何卿云摸摸自己的眉骨,“看来这件事非惊动官府不可。验尸的仵作毕竟不是我们可以调配的。”

“那倒不必。”岳清穆阻止,“仵作这一行当是世代的手艺,容易断代,谷阳城里原来的老仵作在十二年前的疫病里死了。现在留下来的是那个老仵作的儿子,他不学无术,我又需要,所以他家祖传的仵作手札就被转让给我了。”

“所以……”

“我来验尸。”

宋横玉不满,撂起筷子,“你验的明白么?当仵作怎么可能一本手札就能学好?理论和实践是有区别的。”

岳清穆道:“我是几年前得到的这本手札,从我当县尉至今,在谷阳出现的尸体都经我手验过,基本的一些手段我还是会的。再说我们短时间内也没办法找到其他可信任的仵作来验。”

刘武灵点头,表示支持,“还是岳县尉来吧,比较保险。”

宋横玉冷笑一声,不再开口。

场上的气氛冷下来,只能听见慧遥扒拉碗盘的声音,他觉得尴尬,大人们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于是又把声音放得极轻。

戌时五刻,一行人不欢而散。原本宋横玉带来的人骨被岳清穆带走,慧遥跟着宋横玉回到夹山寺。

谷阳远离帝都,官府不管,如今又临近过年,夜里根本没有宵禁的样子。一簇簇鲜艳缤纷的烟火在夜空中点燃,将天地间照得明亮,华彩灼灼,分外迷人。

何卿云晚上没吃多少东西,刘武灵买了一屉包子,两个人又单独在生意火红的路边摊吃了一会。

何卿云边吃边在心里自嘲,她可能永远也成为不了母亲口里用金玉珍宝堆砌出来的高族贵女,此刻挤在路边摊,看着亮如白昼、灯火通明的市集,她却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是云端的人第一次踏上养育众生的大地。

“对了,你和慧遥有什么发现?”刘武灵问。

何卿云咽下一口包子,简单重复一遍他们的经历。

“药局遗址?还纵火?”

“对。”她点头,“我和慧遥追到酒楼他就不见了。这样看来,他要么和酒楼老板有关,要么和你说奇怪的那个商队有关。”

“应该是后者。”

“嗯?为什么啊?”

刘武灵眨眨眼,“你知道的,我的直觉。”

何卿云失笑,这个人直觉一向比她还准,预测天气,未卜先知这种事在他这里习以为常,“可这种事情是要讲证据的,你的直觉能当做呈堂供证么?”

“验证一下就知道了。”

她抬眼,想要验证一件事,最直观的就是亲眼见证。如果酒店老板没有说谎,那么明天他们将会在药局遗址看见那个奇怪的商队。

“明天一早,启州药局。”刘武灵说。

“提前去,我还想看看那个人今天晚上干嘛了。”

“遵命!”

启州药局早些年在整个北郡的地位举足轻重,几乎战局中的药品都是出自这里,某种程度上它的兴盛与战火连天的时局脱不开联系,属于战时重要的后备资源。当年敌国的人还派人来烧毁它。

不过它覆灭的速度快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几乎与战争一同消失,这让本就以此为生的谷阳人扼腕叹息,谷阳很多人离开也是因为在此多年的药局被封锁了。

刘武灵的父亲刘仰曾经也是启州药局记名在册的采药人。

“这里太久没人了。”刘武灵有些迷茫,他小时候还在这里和各家孩子玩闹,如今已经很难找到那座通向童年的白石阶了。

“我记得在那座巨大的白石台阶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草药放在那里晾晒,夏天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草木的芳香,我天天在院子里疯跑,有时候还会踩在草药上,被人一顿骂。”

何卿云看着遗址,镂空雕花的香檀木门,洁白光滑的白石阶,这些在落日夕阳下或许会发出细碎柔和的光晕的东西,如今都已被荒芜的土地,灰败的木料所取代。

刘武灵又随意走走,突然被一个奇怪的东西拌住。

他拎起来,要何卿云看他,“嗯哼,看我发现什么。”

一根乳白的,有微小划痕的,人骨。

释德和他们一起来的,看到人骨,他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

“谷阳地方不大,人骨头还真不少。”何卿云吐槽。

“这不就能说明横死在这里的人很多。”刘武灵说。

“两位,还是把这位施主给安葬好吧。”老这样容易被人踢出来算怎么回事。

何卿云道:“且慢。”刘武灵脚下的土地何卿云又仔细刨开一点,里面应该是一具完整的骨架。

“你说埋尸也不埋深点。”刘武灵帮着刨土。

过了一会,何卿云又拿起一根骨头,“估计还不止这一具。”

启州药局的地下居然埋了这么多尸体,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旧年大案了。

“要把这些都挖出来么?”到这个地步,释德十分从容。

“算了,不要打草惊蛇。”刘武灵说。

何卿云:“要不带回去一个让岳清穆研究?”

“……也行。”

启州药局的这个清晨有种诡异的幽默,不久他们在这里遇到了疯疯癫癫的梅娘。

她在草丛里闹出的动静不小,被揪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回来了,来索命了之类的。所幸她对何卿云印象还不错,何卿云要她去夹山寺她还真考虑了一下。

“慧遥也在哪里,就是昨晚那个小和尚。还记得么?你不是也挺喜欢他的。”

谈到慧遥,梅娘才安静下来,她的眼睛闪过一种莫名的期待,释德见状也就动身把梅娘带走,顺便去寺里招呼人来挖尸骨。走之前何卿云问她住在哪里,梅娘指了指遗址里面。

破败堆积的木料里面别有洞天。简易的帘子,留存下来还挺值钱的樱桃木案几,还有一些粗糙的泥碗,里面有稀寡的汤水,像被人当做垃圾一样扔在地上。暂时称其为一间简陋的屋子。

“碗太多了,不对劲。”何卿云用手指挡住鼻子。

刘武灵用手试探碗边,“还有余温。”然后又一连探了这里所有的碗,他皱起眉,“全部都是。这里生活了很多人,而且刚走不久。”

这里味道太大,熏得何卿云脑子发晕,也就这个时候她最佩服刘武灵,敢在这个地方面不改色待那么久。

为了透口气,她直穿到后院却发现了意外之喜。

他们走的是药局的大门,而与药王巷相对的后身,才是昨晚有人纵火的地方。

眼前一排隆起的小土包。比起前院,这应该是正规的坟墓,毕竟前院没有像埋葬在这里的人,每年还有供奉祭祀。

而祭祀品最新,且蓬灰黄纸最盛的一处坟墓,就在昨晚那个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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