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卿云以为自己不说摔个四分五裂,起码也应该是个不辨人形,没想到上天垂怜,这只是一处小型断崖,他们除了剐蹭出来的伤口,其他一点事都没有。
当然,同样一点事没有的还有那匹狼。
那批狼先前经历过搏斗厮杀,脖颈处裸漏出一小块白色的里皮,还有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人类的鲜血,把它身上的皮毛浸湿成一绺一绺的,鲜血气以及草腥气,沾着水汽,何卿云每呼吸一口这样的气味,都仿佛能触及到作为一个人类骨子里的战栗。
浑浊的涎水,雪亮的獠牙。何卿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看清眼前这个世界。
她拔出腰间的匕首,以刀尖对准那匹秃头的狼。
秃头狼反应速度很快,转眼间就重整旗鼓,它抖擞掉身上皮毛粘上的枝叶,灰黄色的瞳孔一错不错地盯着何卿云。
“被狼逼到死角了,这可怎么办啊?”小年轻平时上山采药很少遇见如此凶相的狼,再者谷阳城内,狼吃人的故事从来都是阴影,他躲在何卿云的身后,两个人在缓步移动的过程中,眼瞅着就要贴在黄土壁上。
秃头狼身体向后一压,何卿云暗叫不好,这狼看样子是不等援兵,要直接攻击人了。
狼是铜头铁脚麻杆腰,腰部细长如麻杆,而腰腹也是其身体除眼鼻外最大的弱点。
想要活着,就要在这狼援兵到来之前结果了它,而最高效的方式,就是钻入其下腹处,用匕首去刺。
秃头狼弹跳力惊人,只一跳就几乎窜到二人头顶,二人一狼离得极近,狼影又大得能把两人都遮住,其湿润的鼻尖与何卿云的头顶触之即分,何卿云甚至都能听到它鼻尖的嗅闻声。
“快跑!去山下!”何卿云大喊。她在短时间里迅速将小年轻推出去,自己堪堪与狼吻擦肩而过。死神悄无声息地掠过她的肩膀。
小年轻本来被推得头晕转向的,何卿云刚才简直是把人甩出去,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可两条酿跄得快拧出麻花的腿,又怎么能比得上在丛林中游猎的矫健野狼。
何卿云无奈,只得拔下簪子,丢给小年轻,“捡起来!当武器用!”
小年轻在狼目的注视下哆哆嗦嗦拿起那根素银簪。
山间的暴雨依旧下个不停,泥水几乎要没过小腿肚子,何卿云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水痕深深浅浅,布料牢牢贴在肌肤上。被打湿的发丝上连着一道透明珠链,雨幕如纱重如锤,她已经快要分不清前路了。
这上山没找到刘旷不说,现在还要把小命丢这,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二人又与秃头狼周旋数时,几声狼皋传来,何卿云身上还挂着刚刚与狼缠斗的彩,听见这叫声就知道大事不好,有狼在向这移动,秃头狼的援军来了!
很快,在她的身后,她听到了野兽近在咫尺的喘息。
赌一把!
何卿云转身,飞刀,一下子把匕首硬嵌到身后母狼的眼睛上。
登时,如注的狼血,顺着水流,黏腻地粘在她的裤脚。
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小年轻大喊:“小心!”
一个身影扑向她,何卿云自知难逃此劫,下意识地闭上眼。
血腥气扑面而来,一滴血滴在她的脸上。
“睁眼。”
来人嗓音低沉,语气里带着的分不清是笑意还是怒气。
何卿云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刘武灵一脚将死在他刀下的狼尸踢开,“我要是不在这你就死了!”
小年轻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刘武灵,“天降奇兵啊!”
“别啰嗦了,快起来!”何卿云提醒道。
两狼死了,还余两狼。
“真是见鬼,这种天气也出来。”刘武灵低骂。
何卿云握紧刘武灵的手腕,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刘武灵看看何卿云握住他的手,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他不合时宜地雀跃起来,“我们被困住了,我出来探路,结果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泥水涨至膝弯处,再不离开就真的有大麻烦了。
可还有两只狼亟待解决。否则谁也走不了。
嗖——
箭镞破空而过的声音。
两支离弦之箭死死钉在两狼的左眼,箭无虚发。
“好箭法!”刘武灵大赞。
要知道两头狼还在运动,雨幕又扰人视线,而箭镞发射之地绝对不近,起码也要一里开外,这绝对是个神射手,要在先秦时期,可能就会被吹嘘成后羿之能。
“是赵煊奕吧。”何卿云猜,箭法这么好的,谷阳城里现在只有一个。
刘武灵沉默片刻,转而赞道:“好箭!”
何卿云:“……”
赵煊奕趟着水,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和何卿云刘武灵两个人会合上,三人连带着那个小年轻,跟着刘武灵,回到了他最开始出发的地方。
那是一个看着遗弃多年的矿洞。
矿洞内部幽暗,偶尔有几道扑棱棱的声音,擦过人的耳边,有东西似乎就在人的附近运动。
“那是什么东西?”小年轻问。他的声音打着颤,在深邃的矿洞里显得空灵可怜。
“飞鼠。”刘武灵对这里还算熟悉,拉着何卿云的手在最前方引路,“我们人太多,它们比较好奇。”
“差点忘了,还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何卿云好像这会才灵魂归位,终于想起来问这最基础的问题。
“黄真渡。黄河的黄,真正的真,渡河的渡。”他回答。
“里面的都是些什么人?”赵煊奕突然开口。
前面火光盈盈,似乎有很多人在里面,人影映在矿洞壁上,不止人影,还有一些头骨样的影子。
无数头颅抬起,明亮的火光透着眼洞,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必定会毛骨悚然,吓得头皮发麻。
黄真渡“啊”了一声,见在场四人除自己,皆是镇定自若的样子,硬生生把喊救命之类的话憋回去。
黄真渡不知情,受惊吓情有可原,可刘武灵与何卿云明显属于知情人士。
他们要怎么说?何卿云和刘武灵对视一眼。
告诉赵煊奕,其实我们一直瞒着你,准备往你家偷摸运点尸体过去,你也别担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这能对么?
刘武灵自觉自己对上赵煊奕,还没有厚脸皮到如此地步。
那边何卿云毫无愧色,挺起胸大踏步向前迈去。什么?赵煊奕说话了?没有,反正她没听到。
刘武灵、赵煊奕:……
真正的高手原来在这里。
里面火影幢幢,李灯尽心尽力地把每个骨架都用衣服布料擦拭一遍,保证这一地新鲜出土的祖宗骨架上都保持着基本的干燥。
每次正对着不同的头骨,与其黑洞洞的眼眶时,李灯又总默念诸如:不孝子实在不孝之类的话。对于裴杏来说,无异于一百只苍蝇在他耳边不间断地嗡嗡个不停。
“不要再说了,人家又不能回答你。”裴杏一直对李灯干什么都要絮絮叨叨的性格很不理解,“什么时候这群骨头架子能回答你的问题你再好好孝敬他们吧。”
“别这么说,里面还有你爹呢。”
“我爹现在要是能给我们指条明路,我说什么也给他原地供起来。问题是他不能啊!”
裴杏背对着李灯与火堆,把衣服裹紧后躺下,骷髅影子还在他头顶跳跃。
“我听说你家祖上对请神很有一套,要不你问问这雨多久能停,我们多久能走出去。”
背后的李灯不说话。
“喂?怎么不说话了?生我气了?”
骷髅影子逐渐变大,一双巨大的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裴杏,裴杏被骤然变大的影子震得一惊,一道幽怨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明天雨就会停。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出去了。”
说罢,那个声音很是愤怒,“臭小子!不知道对自己亲爹放尊重点!”
裴杏从刚才就瑟瑟地趴着,听后更是抖如糠筛。话音刚落就要冲亲爹尊敬地磕几个头,结果他一转身,何卿云几个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裴杏被耍得彻底,倒也没生气,只是庆幸老天开眼,没让他爹真的显灵。
“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裴杏怀疑。
刚刚由刘武灵贡献声音,说的也是刘武灵的结论。
“嗨,这家伙对天气预测有一手,从未失算。”何卿云一边被刘武灵裹得严严实实,一遍嘴上还夸耀道。
李灯看看手里消失的布,又看看何卿云身上的“被子”。
愣愣地看了好一会。
何卿云反应过来,“这被子你哪来的?”
刘武灵有些憋不住笑,“荒山野岭哪来的被子给你盖?”
“那这是什么?”
刘武灵抿嘴,低头不语。
赵煊奕:“裹尸布吧。”
何卿云:……
她奋力地挣扎,“你找死吧刘旷!”
“别别别!”刘武灵牢牢环住何卿云,“保暖重要!保暖重要!”
两个人差点在火边打起来,外围的黄真渡看见里面的活人长舒一口气,然后仔细地观察周围的墙壁。
他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捡着个旗子,“这好像是破风寨的旗子啊。”
破风寨?那是什么?众人齐齐看向他。
“哦,破风寨就是谷阳当地一个土匪窝。为首的好像是十几年前的叛党余孽,在启州、西江、涿州三地名气不小,他们十几年前来到这,当时我还小,只记得他们杀了很多人,官府也不管,最后还把本来属于我们百姓的铁矿给霸占走了。”
“现在山下,大家已经很少见到铁匠了,这行在谷阳没出路啊!”
众人打量一会这个矿洞,还是何卿云率先开口:
“我说真的,再这样下去,谷阳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意外了。”
又是狼吃人,又是分尸,还有官官勾结,现在又来个山匪占矿。
“我再也不会问‘官府为什么不管’这类的问题了。”何卿云捂脸,摇摇头,“我突然有点理解府衙的处理思路,因为处处都是问题,所以不如自生自灭。”
刘武灵恍然,“我知道,这就是那个……额,无谓的治理!”
何卿云:“是无为而治!”
“……哦。”
赵煊奕忍不住,对着文盲刘武灵,爆发出今天第一声笑声。
三个人平心静气坐下来,难得气氛还算不错,赵煊奕又问了一遍关于遍地都是骨骸的问题。
何卿云和刘武灵这次没有选择避而不言,山上通往涿州的秘道可能已经无法使用了,向涿州的世子爷求助,才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二人把有关“爬龟婆”的案子,连同岳清穆与宋横玉,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故事通通告诉了赵煊奕。
“那个药方呢?”赵煊奕听后问。
“在他手上。”何卿云指了指烤火的裴杏。
“知道了。”赵煊奕点点头,“裴家是涿州当地医学世家。”
“还算有名。” 他判定道,“药方在裴家手上,我也还算放心。”
“那……”何卿云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期待。
赵煊奕扔出一块墨玉令牌,金边描出赵氏的神鹰图腾,威风凛凛,振翅欲飞。
“赵氏令牌,明天下山后,你们走官路。”赵煊奕说。
刘武灵惊讶,身子坐直,眉毛挑得快竖起来了。
“看什么?以为谁都像你?”
“像我怎样?”
“像你一样文盲?”
“……”
两个人这边吵,那边何卿云乐得合不拢嘴,而李灯和裴杏,自刚才得知眼前的人是他们涿州的世子爷,震得下巴快落在地上。
“多谢世子爷!”二人震声回答。
外面雨声渐渐小了,变成轻轻绵绵的细雨,柔软的堪比昂贵烟罗纱的雨,一视同仁地落在所有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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