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皇权式微,世家掌权。北方士族柳、言、王、白,以白家为首;南方士族李、钱、鹤三足鼎立。士族间相互勾连又彼此忌惮,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代鹤家家主承继权柄后,鹤家势力蒸蒸日上,隐有南方魁首之姿。家主膝下子嗣充盈:正室大夫人出自北方柳家,育有一女鹤栖;二夫人育有一子一女;三夫人育有一女;四夫人则育有两子两女。
疏影院是大夫人居所。她贤淑体贴又不失威严,将偌大府邸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鹤家主对她敬爱有加,爱屋及乌,对他们的女儿鹤栖亦是宠爱非常。
鹤栖天资卓绝,聪慧异常。旁人需诵读三遍方能记住的书卷,她过目一遍便能牢记于心。母亲教导有方,她小小年纪便举止得体,进退有度。加之生得粉雕玉琢,宛如仙童下凡,父亲对她的宠爱更甚。
这日是她六岁生辰,父亲许诺送她一份“独特”的生辰礼。
宴会甫一结束,鹤栖便迫不及待跑到父亲跟前,一双琉璃般的大眼睛闪烁着期待:“爹爹,我的礼物呢?”
鹤家主朗声一笑,一把将女儿抱起,唤人取来厚实的狐裘斗篷,仔细将她裹好,只露出一张兴奋的小脸:“走,爹爹带你去瞧。”
“嗯嗯!”鹤栖搂紧父亲的脖子,眼睛亮晶晶。
“你们路上小心些。”大夫人叮嘱了一句,又命人撑伞随行。
其余三位夫人本欲借机让自家孩子亲近家主,见状也只能悻悻带着孩子先行离去。
鹤家主抱着鹤栖,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府邸深处一间僻静的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寒意逼人,没有任何取暖之物。窗外白雪纷飞,彻骨的冰冷顺着青砖地缝渗入骨髓。
鹤家主将女儿放下,在一旁的紫檀雕花椅上落座。下人无声奉上热茶,垂首恭立。
鹤栖好奇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三名少年,又望向父亲,疑惑唤道:“爹爹?”
鹤家主招招手,鹤栖乖巧地走到他身侧。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语气温和:“这便是爹爹送你的生辰礼物。小七,挑一个你喜欢的。”
“他们……就像爹爹身边那位从不说话的叔叔吗?”鹤栖眨着眼睛问道。
“正是。”鹤家主颔首。
“那他往后,只听我一个人的话?”鹤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求证。
“自然,你是他唯一的主君。”
“太好了!”鹤栖兴奋地拍手,立刻兴致勃勃地走到三名少年面前,乌溜溜的大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们,仿佛在挑选一件最合心意的珍宝。
“小七,只能选一人。”鹤家主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提醒。
“女儿知晓。”鹤栖头也不回地应道,小脸上一派认真。
鹤家主搁下手中温热的瓷盏,杯底与桌面碰出清脆的声响。他朝屋内厚重的屏风后微一颔首。
侍立在屏风阴影处的中年男人立刻上前半步,声音紧绷:
“左首,年十二,擅追踪暗器;中间,年八岁,精毒术药理;右首,年十岁,通机关阵法。”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三名跪地的少年,膝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鹤家主饮了半盏茶,看向身旁的女儿。只见她把玩起斗篷边缘缀着的雪白毛球,小脸上若有所思。
“小七,心中可有了人选?”鹤家主放下茶盏,温声问道。
“嗯。”鹤栖的小手果断地指向中间那个身形最为单薄、年纪最小的少年,“就他吧。”
中年男人毫无迟疑,一个手势,另外两名少年便被无声地带离了静室。只留下那个被选中的八岁少年,依旧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头深深埋下。
鹤栖转过身,仰起小脸看向父亲:“爹爹,我能给他改个名字吗?”
“当然,”鹤家主的大手再次抚过她的发顶,“往后他的一切,生死荣辱,皆由你定夺。名字,自然也包括在内。”
“谢谢爹爹!”鹤栖声音清脆,“我太喜欢今年的生辰礼了!”
“喜欢便好。”鹤家主抱起女儿,大步流星地离开这间冰冷的静室。
父女二人来到大夫人房中,三人聊了会儿天。见鹤栖有些困倦,便让人抱她回房休息。
次日清晨,庭院银装素裹。鹤栖早早梳洗完毕,前往母亲处请安。
昨夜雪下了一整夜,积雪虽已被勤奋的仆役清扫,但道路依旧湿滑难行。
侍女们不敢有丝毫大意,仔细为她穿戴好厚实的斗篷、风帽,又在斗篷内衬小心塞入暖手炉,才由力气最大的侍女琴心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出门。书画和另一名侍女紧随两侧,时刻留意着脚下和四周。
疏影院到大夫人的正院距离不算遥远,但抱着裹得严实的鹤栖也着实费力,等到达时,琴心的额角和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
屋内熏笼里炭火正旺,驱散了所有寒意。侍女们为鹤栖取下厚重的斗篷和帽子。内室的珠帘被侍女掀起,大夫人身着烟霞色云锦长袍,正对镜梳妆。
鹤栖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母亲安好。雪停了,等会儿去赏梅可好?”
大夫人从镜中看到女儿,脸上漾开温柔笑意,朝她招手:“过来,用过早饭了吗?”
鹤栖摸摸肚子,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没呢,我想吃母亲这儿的白玉糕。”
“小馋猫。”大夫人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只能吃两块。”
“女儿知道啦,母亲。”
侍女搬来圆凳,鹤栖拉着母亲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忽然问道:“母亲,您还想再要个孩子吗?”
大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脸上却依旧挂着温柔的笑容。鹤栖虽早慧,但这般问题,若无人在旁暗示,一个孩童又怎会无端问起。
她轻轻摩挲着鹤栖的小手,柔声道:“你想要弟弟或妹妹了?”
鹤栖立刻摇头,小眉头微蹙:“我不想。不过,”她顿了顿,强调道,“要是母亲想要另一个孩子,一定要先和我商量。”
大夫人凝视着女儿的眼睛,郑重点头:“好,母亲答应你。”
“不能骗人。”鹤栖不放心地补充。
“要不要拉钩?”大夫人笑着伸出了小指。
“才不要,”鹤栖带着超越年龄的矜持,把手背到身后,“那太幼稚啦。”
大夫人被她这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
鹤栖微微嘟起嘴,小脸泛起一丝红晕,却仍一本正经地提醒:“母亲,等开春我去族学进学,您可就不能再捏我脸啦。”
“知道啦。”大夫人含笑应道。
用过早饭,大夫人带着鹤栖去赏梅。梅树枝条修剪得恰到好处,点点红梅傲然绽放于皑皑白雪之上,清冷的梅香若有似无,沁人心脾。
侍女们远远侍立在回廊下,留母女二人在梅树下轻声细语。
大夫人抬手折下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递给鹤栖。
“嗯。”鹤栖点头,接过母亲递来的梅枝,学着母亲的样子欣赏着。
“按族规,弟子需满七岁,且经考核优异者,方有机会获赐影卫。你父亲为你破了例,足见对你寄予厚望。你要戒骄戒躁,莫要让你父亲失望,明白吗?”
“女儿明白,”鹤栖握紧了手中的梅枝,小脸肃然,“女儿定当勤勉,不负父亲厚望。”
“影卫,将是你此生羁绊最深之人。用心待他,亦要用心磨砺他。让他,成为你手中最利的那把剑,为你斩断前路荆棘,护你周全。”
“母亲身边也有吗?”鹤栖好奇地仰头。
“自然。”大夫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从母亲处回来后,鹤栖突然很想见见自己的影卫,她蹬蹬蹬地跑到父亲处理外务的书房。恰好鹤家主得闲,听闻女儿来意,放下手中的卷宗,笑着将她抱到膝上:“不急,等你开春入族学进学之日,他自会回来,寸步不离。”
“谢谢父亲!”鹤栖眼睛一亮。
“这段时日,你需用心温习功课,不可贪玩懈怠。”鹤家主叮嘱道。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鹤栖乖巧应下。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鹤栖也失了外出的兴致。每日去母亲处陪伴片刻,闲暇时便窝在温暖的书房读书。偶尔遇到父亲巡视内院,他也会驻足,耐心地为她讲解书中深奥的注释。待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鹤栖便正式开始了每日早起前往族学进学的日子。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庭院镀上一层浅金。鹤栖回到疏影院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无声地跪在内室中央的地毯上,正是她等待已久的影卫。
鹤栖挥挥手,示意房内侍立的琴心、书画等人退下。门扉轻合,室内只剩下她和那个跪着的少年。
鹤栖走到他面前,并未立刻叫他起身,而是先坐到一旁的绣墩上,晃了晃悬空的小脚丫,带着一丝审视新物的好奇,仔细打量着他。
“这段时日,你在做什么?”
黑色的身影低着头,平静答道:“在暗堂训练。”
“抬起头。”少年顺从地抬起头,两个月未见,他变化不大,只是眼神更加冷漠。
鹤栖微微倾身,伸出小手。她的指尖带着暖意,轻轻碰了碰他低垂的眼皮。少年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眼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呼吸骤然屏住。
鹤栖收回手,坐直身子:“以后你就叫承影。”
“是。”
“母亲说,往后我们会是最亲密的人,所以我定会好好待你。”
承影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我脾气向来不错,只是偶尔会有例外。不过我年纪小,你会体谅我的,对吧?”
“是。”
鹤栖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跳下绣墩,走到承影面前。小手抬起,捏了捏他的脸——他脸上没什么肉,只能捏起一点脸皮:“你太瘦了,以后要多吃些。”
“是。”
鹤栖松开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你沐浴过了吗?”
“没有。”承影如实回答。暗堂的训练结束,他被直接送到此处等候。
“那你快去,”鹤栖小手随意地朝净房方向一挥,语气理所当然,如同吩咐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从今晚起,你要和我一起睡。”
承影猛地抬起头,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破裂。他不过八岁,纵使故作冷静,可到底还是个孩子。男女有别、尊卑有序,哪一条都是不能触碰的禁忌。
暗堂里那些关于“逾矩”的残酷惩罚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他几乎是本能地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柔软的地毯上,语无伦次:“主子!万万不可!奴……卑贱之躯……污秽不堪……岂敢……玷污主榻!求主子收回成命!奴……罪该万死!”
他伏在地上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鹤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明白他想岔了。她本意只是字面意义的“同处一室”睡觉,但承影显然理解成了更可怕的意思。
看他吓成这样,鹤栖心里那点逗弄的心思瞬间被抗拒的不悦取代——他是她的影卫,她的所有物,怎能如此抗拒她的命令?
她的小嘴撇了撇,小脸上明显浮起一层愠色,抱着手臂生了一会儿闷气。最终还是用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尖,带着点不耐和施舍般的意味,轻轻踢了踢他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手背:“好了好了,骗你的,瞧把你吓的。快起来去沐浴吧。”
“是!谢主子恩典!”承影迅速叩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保持着深深躬身的姿态,倒退着迅速逃离了房间。
鹤栖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小眉头蹙得更紧,闷闷地哼了一声。
侍女琴心等人听到动静,小心地进来伺候。鹤栖赤着脚,坐在窗边的小榻上,随意地摆弄着黑白两色的玉石棋子。
“琴心,”鹤栖落下一枚黑子,头也不抬地问,“最近家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离她最近的侍女琴心上前半步,低头恭敬回道:“回小姐,前几日三小姐和二小姐为了一只五彩鹦鹉起了争执。后来二夫人出面,把鹦鹉送到了幽篁院。”
“哦?”鹤栖撑着脸颊,目光落在棋盘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什么样的鹦鹉,竟能让三妹妹和二妹妹都这般上心?”
“据说那鹦鹉极为通人性,羽毛五彩斑斓,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还能学人说话,甚至能跟着拍子扑扇翅膀。那鹦鹉本是二小姐托人从南边寻来的,只是前几日丫鬟一时疏忽没关好笼子,让它飞走了,恰好落进了三小姐的兰芷院。三小姐见了十分喜爱,便命人捉了下来,养在自己院里。二小姐知晓后便去理论……”
鹤栖落下一枚白子,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到手的东西,岂有轻易放手的道理?二妹妹这次,怕是气得不轻。”
琴心垂首侍立一旁,并未接话。这些夫人小姐间的龃龉,不是她能置喙的。
鹤栖又落下一枚黑子,审视着棋盘,黑白交错,似乎陷入了僵局。她拧着小眉头,捏着一枚白子,思索着该如何破局。
这时,内室通往净房的珠帘被轻轻挑起一角,一道墨绿色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进入,在榻前无声地跪下。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只用一根简单的布带在颈后松松束住,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整个人多了几分少年气,只是那低垂的眉眼依旧冰冷。
鹤栖捏着白子,犹豫片刻后放下,随即舒展眉心,又接连落下几子,这才面带笑意地看向榻前之人。
“承影,过来。”她招招手。
承影依言膝行几步上前,视线习惯性地低垂,一眼便看到了鹤栖雪白的小脚。紧接着,带着暖意和淡淡馨香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抬起了他的下颌,迫使他微微仰头。
“你怎么头发还没擦干?”鹤栖看着水珠顺着他鬓角滑落,浸湿了肩头的布料。
承影不敢直视主人,垂下眼眸,恭敬回道:“不敢让主人久等。”
“琴心,拿块布来。”
“是。”
不多时,琴心取来布,正要递给承影,却见鹤栖小手一伸,直接接了过去。
她赤着脚跳下小榻,走到承影面前,伸手解开他颈后那根束发的布带。如墨的黑发瞬间披散下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鹤栖将棉布往他头上一罩,然后学着侍女平日里给自己擦头的样子,有些笨拙却兴致勃勃地揉搓起来。动作时轻时重,毫无章法,偶尔还会不小心扯到几根头发。
承影僵直地跪着,将头垂得更低,连被扯痛了头皮也丝毫不敢动。
擦了好一会儿,鹤栖有些累了,她摸了摸承影的头发,感觉差不多干了,才把湿了大半的棉布塞回他手里:“去小间里,你自己再整理一下。”
“是。”
承影的头发被揉得像被踩过的乱草,鹤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伸手轻轻抚了抚:“暂时不用跟着我,跟着书画熟悉下这里。”
“是。”
鹤栖拍了拍他的头,承影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起身后退几步,才转身跟着静候在一旁的书画离去。
申时末,大夫人那边派人来唤鹤栖过去用晚膳。鹤栖整理好仪容,披上斗篷,跟着来人前去。
一进屋,暖香扑面。鹤栖脱下斗篷交给侍女,恭敬地向母亲行礼。
大夫人笑着拉过她的手,关切地询问今日在族学里的见闻。鹤栖挑了些夫子讲的趣事和同窗间无伤大雅的小插曲讲给母亲听,逗得大夫人莞尔,母女俩言笑晏晏,气氛温馨。
侍女们安静而麻利地摆好精致的晚膳,大夫人便停下话头,牵着女儿的手在桌边坐下。
“尝尝这个,”大夫人亲手夹了一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白片羊肉,放入鹤栖面前的小碟中,“你昨日提过想吃。”
“谢谢母亲。”鹤栖眼中满是喜悦,昨日她同母亲说想吃白片羊肉,今日自己都忘了,母亲却记在心上。
大夫人笑着看她,眼中满是慈爱:“最近天干物燥,这羊肉虽好,母亲也只让厨房备了这一小碟,解解馋就好。回去记得多喝些温热的蜜水。”
“女儿记下啦。”鹤栖点点头。
在自己母亲屋里用饭,规矩便没那么多,鹤栖吃得心满意足。饭后,她倚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处理府中日常的账目和事务。烛光下,母亲沉静的侧脸显得格外温柔。
看着母亲笔下流畅的字迹,鹤栖忽然想起困扰自己一下午的问题。
“母亲,”她小声开口,带着点困惑,“您是怎么同影卫相处的?”
“怎么?你的小影卫,不听话?惹你生气了?”夫人停下笔,侧首询问。
鹤栖摇摇头:“承影很听话,就是……我也说不清楚。”
大夫人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女儿微蹙的眉心,声音放得更柔:“你对他感觉如何?”
“唔……”鹤栖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像一只……嗯,很漂亮,但又有点呆呆的、特别特别听话的小狗?”
夫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失笑出声:“你想让他成为无往不利的宝剑,结果他却像只懵懂的小狗?小七失望了?”
“才不会!”鹤栖立刻反驳,小脸绷紧,满是认真和不容置疑的笃信,“他以后一定会像他的名字一样,成为我的‘承影之剑’!最厉害的那种!”
大夫人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看样子你很喜欢他。”
鹤栖抿了抿唇,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她把小脸往母亲的胳膊上依赖地蹭了蹭,仿佛被说中了某种隐秘的心事,带着点小羞赧。
“每个人与影卫的相处之道都不同,”大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温和,“这需要你自己去摸索。如何驭下,如何施恩,如何立威,皆在其中。况且,”
她顿了顿,“他才到你身边,如同一块刚出矿的粗胚,离成剑尚远。小七莫要心急,来日方长。”
“嗯。”鹤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母亲的话记在心里。
大夫人处理完最后几页账目,准备安置。
鹤栖看着母亲,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大夫人看着她那依恋的眼神,含笑问道:“今夜风雪又起,要不就留在母亲这儿安歇?也省得来回折腾受寒。”
鹤栖抱着母亲柔软的腰,眷恋地蹭了蹭,小脸上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手:“不行,母亲。我答应过承影,今晚要回去的。”
“好,那路上小心。琴心,多掌一盏灯,照仔细些。”
“是,夫人。”
回到自己房中,鹤栖让琴心等人退下,只唤了承影进来。
她指着床边那张铺着厚厚软垫、原本是给贴身侍女夜间值守用的小榻:“今夜换你守夜,睡这里。”
“是。”承影没有任何异议,立刻应下。只要不是僭越主榻,睡脚踏或矮榻值守,是影卫份内之事。
鹤栖洗漱完毕,琴心进来,低声将夜间守夜的规矩和注意事宜一一仔细交代给承影。
承影垂首静听,默默记下。
烛火熄灭,只余墙角一颗夜明珠被厚绒罩子遮住大半,透出朦胧的光线。鹤栖钻进柔软温暖的锦被里,闭上眼睛,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她能感觉到小榻上承影的存在,但他安静得如同消失,连一丝衣料摩擦的声响、一点呼吸声都难以捕捉。
这种绝对的寂静,反而让她有些不适应,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甚至生出一丝后悔:刚才……是不是该让琴心留下?
这个念头一起,便有些挥之不去。她翻了个身,锦被发出窸窣的声响。
小榻上,承影睁着眼睛,全身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床榻的方向,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不敢有丝毫松懈。
过了一会儿,鹤栖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承影,我要喝水。”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黑暗中就响起了轻微而利落的倒水声。紧接着,柔和的光线稍稍亮起,承影挪开了夜明珠罩子的一角,将一只斟了七分满温水的白瓷杯,稳稳递到鹤栖触手可及的位置。
鹤栖就着他微凉的手,小口喝了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感似乎也随之咽下。
她重新躺好,在脑海中翻出今日夫子所授最艰涩难懂的那篇《尚书》注疏,开始一字一句地默默背诵。那些拗口的字句和深奥的含义果然是最好的安神药,她的思绪渐渐沉淀,眼皮越来越沉,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黑暗中,随着主人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承影终于松懈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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