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夜,墨云翻涌,仿若一只无形的巨兽蛰伏于天际。突然,一道青白色闪电劈开夜幕,惊雷炸响,滚滚雷声仿若万钧重锤,震得窗棂上的雕花铜扣嗡嗡作响。黄豆大的雨点裹挟着春寒砸落,在青石板上迸溅起水花。
正房屋檐下,积水漫过青砖缝隙,丫鬟们抱着裹油布的木盆疾走,绣鞋踏碎水洼,溅起的水花在裙摆洇出深色云纹。廊下悬着的铜风铃被狂风撞得乱响,恍若不安的心跳。
产房内蒸腾着浓重的血腥气,产婆的从盒中取出一片百年老参,轻轻塞进大夫人那毫无血色的唇间。银丝在鬓边微颤:"夫人且含住!"几缕湿漉漉的发丝紧紧贴在大夫人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她死死攥住檀木床栏,雕花并蒂莲的凹陷处渐渐晕开血色,随着剧痛袭来,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热水再添些!动作快点!”
“帕子备好,随时递上!”
侍女们神色紧张,双手稳稳地捧着热气腾腾的铜盆,进进出出,一刻也不停歇。
"夫人挺住!小少爷的头已见着了!"产婆突然提高声调,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惊雷淹没。门外的鹤栖浑身一颤,鹅黄襦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将耳朵贴紧雕花木门,却只听见母亲痛呼与铜盆碰撞声。
东厢内,鹤家主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叩击着黄花梨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在屋内回荡,更添几分紧张与不安:"怎么还没动静?"
二夫人坐在一旁,身着深紫色锦缎衣衫,手中捧着天青釉茶盏,茶盏色泽温润如玉,宛如一汪宁静的湖水,泛着柔和的光泽。突然她的手一颤,几滴茶水溅出:"老爷莫急,当年我生仪儿时,也折腾到后半夜呢。"她眼波流转,余光扫过三夫人腰间玉佩,"倒是三妹妹,怎么一言不发?"
三夫人指尖微顿,神色平静如水:"姐姐说笑了,这般紧要关头,我只盼着大姐姐母子平安。"
鹤栖攥着湿漉漉的裙摆站在廊下,听见二夫人的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望着父亲紧锁的眉头,忽然想起前日在花园,母亲摸着她的头说"等弟弟出生,你就是姐姐了"。此时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泛红的眼眶。
正当她忍不住要啜泣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鹤家主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玄色长袍带着沉稳的檀香气息。他蹲下身子,宽厚手掌轻轻擦去她脸颊的雨水:"小七别怕。"
鹤栖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哽咽道:"父亲,母亲会不会有事?"
家主紧紧抱住女儿,声音低沉却坚定:"不会的,你母亲最是坚强,当年生你时也是这般凶险,不也平安无事?"
卯时三刻,一声清脆的婴啼穿透了细密的雨声,瞬间打破了周遭的紧张与压抑。
产婆满脸笑容,她用柔软的锦缎把婴儿轻轻包好,小心翼翼地递到大夫人身边,微微欠身,笑着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小公子哭声响亮,将来必定是个栋梁!"
大夫人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勉强支起身子将婴儿搂进怀中。新生婴儿的细啼与雨声交织,她望着那皱巴巴的小脸,可眼底的欣喜却怎么也藏不住,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喜悦,“把孩子抱给家主看看。”
“是,夫人。”产婆应了一声,双手稳稳抱着婴儿,打开门快步走到家主面前,高声说道:“恭喜家主!母子平安,是位小公子!”
家主的目光瞬间被襁褓里的婴儿吸引,快步上前,他眼中满是惊喜与慈爱,伸手轻轻摸了摸婴儿的小脸,“好,好啊!”
二夫人站在一旁,紧紧捏着手中的松花帕子,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心中的不甘与嫉妒都捏碎在这帕子之中。
“姐姐真是有福气。”
三夫人则别过头去,望向檐角那摇晃的铃铛,她鬓边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脸颊边扫出细碎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赏!"鹤家主声如洪钟,廊下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鹤栖望着喜气洋洋的众人,突然抓住茯苓的衣袖:"母亲如今情况如何?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茯苓恭谨答道:“一切顺遂,只是夫人现在身子不便。”稍作停顿,又问,“小姐可以先去照顾一会儿小公子吗?”
鹤栖点点头。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鹤栖掀开绣着百子图的锦帐,婴儿正攥着小拳头酣睡。
"他......他叫什么名字?" 她蹲下身,指尖悬在婴儿细软的胎发上方微微发颤。
茯苓摇头:"老爷说要等夫人醒来一同取。"
“弟弟。”鹤栖喃喃低语,目光在婴儿脸上停留,心中满是新奇。
二夫人倚在门框上,目光扫过婴儿:"这眉眼倒像极了你幼时。" 她走近两步,笑意味深长,"只是不知将来,会不会也像你这般得父亲疼爱?"
鹤栖挺直脊背,将婴儿护在身后:"自然,就着不用您费心了。"
"哼~年纪不大,倒学会护犊子了。"二夫人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庭院中,粉白海棠在枝头轻颤,几瓣落花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石板上。鹤栖倚着雕花窗棂,手中《诗经》翻到《桃夭》篇,目光却透过书页,望向远方。
"琴心。"她突然合上书卷,檀木书签"啪嗒"落在绣着小雏菊的裙摆上,发间的银蝴蝶发饰跟着晃了晃,"你觉得,弟弟会像四夫人生的那对双胞胎吗?"
正在擦拭青瓷茶盏的琴心闻言,指尖顿了顿。她望着小姐圆乎乎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眼下却凝着不符合年纪的认真,便放下茶盏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鹤栖平齐:"小姐所指何事?"
鹤栖放下手中书,皱眉思索:“性格、喜好,或是……容貌。”
琴心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小姐,每个孩子皆独一无二,恰似这庭院中的花。"她指着石阶下新抽芽的芍药,又望向攀着朱漆廊柱的紫藤,"海棠娇俏,牡丹华贵,各有其美。"
“他以后定是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孩子。”鹤栖语气笃定。
琴心望着小姐飞扬的眉梢,嘴角也泛起笑意:"小姐如此期盼,小公子将来定不会辜负您的期盼。"
夫人暂时无需劳神家事,在侍女与医女悉心照料下,身子恢复的很快。小公子也长开了,白白胖胖,逢人便笑,一点也不怕生。
大夫人斜倚在鹅黄软垫上,她望着站在屏风前的女儿,眼中满是温柔:"明日便是你弟弟满月宴,母亲已告知学堂先生。小七,你瞧瞧,中意哪件衣裳?"
四位侍女手托漆盘鱼贯而入。朱红盘里叠着绣着并蒂莲的藕荷纱裙,月白盘盛着缀珍珠的淡青襦裙,最精致的鎏金漆盘里,是套粉缎裁就的衣裳——裙裾绣着百蝶穿花,领口滚着金丝边,袖口还缀着会随动作轻颤的银铃。
鹤栖的指尖拂过柔软的缎面,银铃发出细碎声响,"母亲,我瞧这套粉色衣裙甚妙。"
大夫人笑着招手,将女儿拉到身边,指尖轻轻梳理她鬓边的碎发:"小七眼光不错。"
满月宴当日,晨曦初破,天边晕染开一抹温柔的蓝紫。鹤栖端坐在雕花梳妆台前,任由侍女用檀木梳篦理顺青丝。
巳时,鹤府朱漆大门洞开,红绸灯笼在风中轻晃,将"囍"字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宾客们携着描金礼盒鱼贯而入。
暖阁内,小公子裹着红金缎面襁褓,袍角绣着的麒麟瑞兽在阳光下栩栩如生。他圆溜溜的黑眼睛追着跳跃的光影,肉乎乎的小手不时挥舞。每当有人凑近摇篮,他便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粉扑扑的酒窝,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绣着云纹的小棉被上。
惹得围观的女眷们发出阵阵惊呼:"瞧瞧这眉眼,定是个小俊哥儿!"
身着云纹锦袍的老者拄着紫檀拐杖缓步而入。面容慈祥,眼中透着睿智光芒,正是当朝德高望重的大儒李老先生。
"李老先生,有失远迎!"大夫人扶着侍女的手上前,发间珍珠步摇晃动出细碎的光。
"夫人客气了。"李老先生目光扫过满堂喜庆,"老夫今日能来沾沾小公子的福气,才是幸事。"他忽然注意到在夫人身边的鹤栖,笑着招了招手:"这便是令爱?"
鹤栖福身行礼,"鹤栖见过李老先生,久仰您批注的《论语集注》,如醍醐灌顶。"
李老先生抚掌大笑:"好个博闻强识的姑娘!夫人既有这般明珠,又添麟儿,当真是福寿双全。"话音未落,摇篮里的小公子突然咿呀学语,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拐杖上垂下的红穗。
李老先生见状,放声大笑:“看来,老夫与小公子缘分不浅呐。”
满堂哄笑声中,一位身着淡雅蓝袍的青年男子走进大厅。他手持折扇,面容俊朗,气质不凡。
“世铭,你来了。”夫人笑着招呼。
“小外甥满月,特来祝贺。”柳世铭笑着,目光落在鹤栖身上,“小七,许久不见。”
“舅舅。”鹤栖甜甜喊道,眼睛弯成了月牙。
柳世铭将折扇轻轻递上,小公子立刻抓住扇骨,兴奋挥舞。
"看来我这小外甥将来必是个文曲星。"柳世铭屈指轻点婴儿鼻尖,眼中满是对小外甥的喜爱与期许。
小公子在众人的祝福与期待中,笑得愈发开怀。
春雨细如纱,将天地笼在青灰色烟幕里。雨歇后,湿润的风裹着青苔的幽凉、紫藤的甜香漫进窗棂,檐角垂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叮咚声错落有致,恰似玉磬轻敲。青石缝里钻出几株三叶草,叶尖还凝着珍珠般的雨珠,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闺房内湘妃竹帘半卷,鹤栖倚在嵌螺钿的檀木榻上,素帕掩着咳意。琴心指尖缠着金线,正将晒干的艾草絮进云锦香囊,淡青短衫袖口的卷云纹随动作起伏:"小姐瞧这香囊,针脚走的是流云回纹,熏上艾草比寻常荷包管用。"
书画捧青瓷碗碎步而入,"厨房煨了两个时辰的姜汤,特意加了桂花瓣和红枣!"碗沿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边茉莉簪子的珍珠流苏,
"王妈妈说,喝完再蒙着被子发发汗,保管寒气全消。"
鹤栖轻抿一口,姜的辛辣混着桂花甜香在舌尖散开,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洗过的芭蕉叶上,叶面上蜿蜒的雨痕像天然的脉络,几片花瓣飘落,在积水里打着旋儿。
“小姐,最近天气多变,您需好好歇息。”书画说道。
琴心附和:“正是,小姐今日莫要去书房看书了。”
鹤栖柳眉轻皱:“可我正读一本好书,甚是着迷。”
琴心柔声劝道:“好书虽妙,但身体为重。小姐若今日不养,明日病情加重,岂不错过更多?”
书画也道:"小姐不妨听琴心抚琴,放松一二。她新学的《汉宫秋月》,配上这雨打芭蕉声,最是应景。"
鹤栖轻叹:"好吧,琴心,有劳你了。"
琴心嘴角上扬,移步至古琴前。古琴漆面泛着幽光,琴头雕刻的饕餮纹精致细腻,琴轸上还系着她亲手编的茱萸结。她轻提裙摆,玉指轻挑慢捻,琴声如潺潺溪流,空灵澄澈。鹤栖闭上眼睛,小小的身子裹在绣着小兔子的薄毯里。
三日后深夜,鹤栖蜷缩在织锦被里,苍白的脸颊却因咳嗽泛起病态的嫣红。琴心用浸了冷水的丝帕覆上她滚烫的额头,"第三遍的药煎得浓,喝完出出汗,定能压住这阵高热。"
“小姐,药煎好了,您趁热喝。”书画轻声说,眼中满是关切。
鹤栖点头,欲起身却因虚弱动作迟缓。琴心一手托住她后颈,一手扶着背,将人半抱在怀里书画将药勺递到她唇边,鹤栖强忍着苦涩,一口口咽下。
喝完药,鹤栖闭眼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弱,“有你们在,我觉着好多了。”
琴心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小姐,只要您能早日康复,奴婢做什么都甘愿。”
书画放下药碗,走到窗边,关上被风吹动的窗棂,面色忧虑:“小姐,我们都盼您早日痊愈呢。”
这时,门外传来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声,书画打开门,大夫人身着宝蓝色锦缎长袍,神色匆匆,快步走到床前,眼中满是关切与心疼:“小七,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鹤栖见母亲,眼中闪过光亮,嘴角微扬,轻声道:“母亲,我好多了,您莫要担心。”
大夫人伸手摸她额头,稍感安心,转头对书画和琴心说:“你们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我陪着小七。”
二人恭敬行礼退下。
大夫人坐在雕花拔步床的边沿,指尖轻轻捻起锦被的边角,仔细地掖进鹤栖的肩颈处。烛火在她温婉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映照出她眼底的忧色。她抚过鹤栖眼下淡青的阴影,"小七,这次病得着实不轻,可得好生调养。瞧你这小脸,都瘦得显出尖下巴了。"
鹤栖微微点头,眼中满是依恋:“母亲,女儿知晓了。只是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弟弟待会儿该找您了。”
“你弟弟睡了,有乳娘照看着。母亲放心不下你,特意来看看。”
鹤栖从被中探出纤细的手腕,指尖带着被窝里的暖意,轻轻覆在母亲的手背上。"女儿让您担忧了。"她的视线落在母亲眼下,"倒是母亲,您眼下的青影比女儿还重些,可要保重自己。"
大夫人轻握她的小手,神色越发怜惜:“你出生时,身体便比别的孩子娇弱,让人看了心疼。这些年,我费尽心思调养,才有起色,可这次一病,又把积攒的精气神都带走了。”说着,眉头微蹙,“你也吃了五日的药,怎么还是不见好?”
鹤栖安慰道:“许是女儿这病来势汹汹,但您瞧,女儿的精神不是比昨日好多了吗?您不用担心。”
大夫人听了,心头稍感宽慰,眼中忧虑却未全消。她轻轻点头,温柔地说:“嗯,母亲知道了,你快些睡吧,今夜我陪着你。”说着,她熄灭灯烛,脱了鞋袜,轻手轻脚地上床,躺在鹤栖身边。
鹤栖枕着母亲手臂,温暖的手掌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背脊,让她想起幼时的时光。
"母亲,"鹤栖忽然往母亲怀里钻了钻,发顶蹭过对方的下巴,"您给我讲个故事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母亲的声音温柔又动听,"有个住在杏花林里的小女孩,她总爱把花瓣缝在裙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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