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定三十七年,郢都城漫天飘雪。
镇国公府府卫穿着乌黑的甲胄,将奚芸丢了出去。
奚芸的额头撞到地上,霎时,红雪铮铮。
府卫朝奚芸丢来一张尚有余温的纸,他的话同地上化不开的积雪一般冰冷,“从今日起你将不再是镇国公府的人。”
纸上墨迹未干,又被大雪打湿,不多时便化成一团乌黑,唯有那休书二字凝固着。
“不可以,我不能离开镇国公府,更不能死!”奚芸撕了休书,她跪求府卫,一个又一个磕头,“我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昭越。”
“我和昭越夫妻情深,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倏有银铃般的笑声淙淙入耳,奚芸抬头看,原是一女子自镇国公府玄关下走出。
蒙蒙雪光里,奚芸看着女人,她叫楼星辰,是夫君的妾室。
楼星辰裹着鹅黄大氅,只将含春粉脸露在雪光里,她在高阶之上,睨着奚芸,“好姐姐,还想见世子了?”
奚芸身为昭越正妻,素日里与楼星辰相看两厌,此刻她什么尊严也不要了,她决不能死!
于是,头一铁,便哀求楼星辰,“求你,再让我见他一面。”
“奚芸,你有何脸面见世子?若非你勾结成王行谋逆之举,世子何以残缺双腿?”楼星辰摸着肚子,杏眼明眸巧笑,“好姐姐,你不会以为世子真非你不可吧?”
“我腹中已有他的孩子,婆母说了,下月就将我扶正。”
她低下身,捏着奚芸的下巴,雪光里奚芸的脸孔浮光成璧,她嫉妒地发疯,一巴掌扇下去。
奚芸只觉耳畔嗡鸣,倏尔,金甲银枪的羽林卫围了过来。
“罪女奚芸,勾结成王叛乱,即刻问斩。”
羽林卫宣告无情的判词,彻底浇灭奚芸生的欲念。
大雪积了半腿高,富贵迷人的朱雀街安静注视着奚芸走向死路。
奚芸一路被拖拽到刑场,她的双脚在雪上留下两道望不到头的血痕。
刑场高台上,奚芸被按在断头台。
奚芸好累,鹅毛大雪在她眼前乱窜。
但看她的来时路,红雪昭昭。
亲人之仇尚未得报,她怎能这般草草死去?
闸刀落下,滚烫的热血溅了奚芸一脸。
奚芸恍恍惚惚,又在迷糊中飘到天上去。
越往高处飘,雪花越大,奚芸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醒醒,到郢都了。”苏禾温和的声音唤醒明夷。
明夷没情没绪,掀开车帘往外望,不远处,郢都城宛若淹没在苍苍天穹下蛰伏着的巨兽,正假寐以待吞噬每位来客的热血。
忽有料峭寒风入怀,明夷冻了个哆嗦,她却下帘子抱紧怀中的手炉。
苏禾也朝外头望着,她不明所以地问:“你今日怎这般沉默?”
明夷眼底晕开恨意,她低低的:“昔时狼艰狈蹶,而今重回故里,思绪颇多,一时难遣罢了。”
许是跟雪天犯冲,明夷梦见**的前尘往事。
前世明家因明齐卖官鬻爵,被判流放琼州,途中又遭刺杀。
明夷被成王所救,成了他手下最锋利的刀。
她为报仇,剔骨换脸成奚芸嫁入镇国公府,最后因成王的落败而草草结束生命,仇也没有报成。
为报谁的仇呢?
当然不是明府里的牛鬼神蛇。
是那些本该好好活着的人。
北风卷地大雪纷扬,片雪自窗而入,落于明夷手心,只是顷刻便融化了。
她笑着说:“这一次,我将不再是棋子!”
现今乃贞定三十年,自她重生至今已有五年,五年的时间足够她准备充分。
苏禾只觉这话莫名其妙,手掌贴在明夷额上,“也没发热啊。”
明夷委屈巴巴地说:“苏大侠近日对我冷淡不少,我整颗心都是凉的,身子又如何热得起来?”
苏禾白了眼明夷,“这话还是留给你的夫婿吧。”
闻言,明夷便想到昭越,狭长的媚眼下寒水成冰,“此番若非他之故,你我哪里能堂而皇之来郢都?”
苏禾不敢相信,“你不会真要嫁他吧?”
明夷的声音柔婉,一呼一吸间千花绽放,百媚油生,“要嫁,而且非他不可!”
苏禾双眼生了精光,她惯爱听些旁人的风月消息,便追问道:“你真对他有情?何时的事?”
明夷闭目养神,思绪却飘了老远,远到昭越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
倏尔她冷笑连连,“苏禾,你说一个人的心到底能装下几个人?”
苏禾抡着她的长舌,边吃橘子边说:“世有钟情者,亦有滥情者。撷六角荷者永恒忠贞,桃花逐水者四散无归一。一人之心可容几人,全看此人是否滥情?”
明夷睨着苏禾,“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察觉到明夷揶揄的话,苏禾忿忿,“这些都是说书先生说的,你骂我作甚?”
明夷媚眼含憎,此刻她无心同苏禾笑谈,心口被堵得严实,整个人闷得喘不过气。
透过车帘缝隙,望见外头一片苍茫,她不由得沉声,“那他约莫就是滥情之人。”
前世她两次以不同的身份嫁进镇国公府。
在明夷还是明夷时,昭越对她情深不谕。
在明夷变成奚芸时,昭越和她夫妻恩爱。
至今,明夷都弄不明白昭越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以给予两个女人同等的爱意?
苏禾不明所以,“那你为何非他不可?要报仇就非得嫁进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钱多势广,我爱慕虚荣不行么?”明夷长出一口气,她要把这些污浊的前尘吐个干净,“同你玩笑的,镇国公府这样的龙潭虎穴我不会再去了。”
“再?”苏禾侧目凝着明夷,“你又开始胡吣了。”
听到外头的嘈杂声,明夷掀帘看,原是到了城门口。
苏禾望着城中,大雪铺了满街,穿袄的人群川流不息,她不禁叹道:“郢都不愧是京城,哪像唐州,一入冬就注定有不少人冻死街头。”
且瞧着街边小吃摊热气翻涌,高楼酒馆张灯结彩,苏禾又说:“今儿个是冬至,乃阖家团圆的日子,你今日归家也算有点喜气。”
明夷低低的:“这喜气给你,你要不要?”
“……”苏禾肯定,总有一日她要被明夷呛死。
马车走得快,很快便出了闹市,但见车窗外一群小孩玩雪戏玩得不亦乐乎,这同前世明夷入京的场景一模一样。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明夷眼底深渊无人窥见,她冷冷地说:“这里的贵人们哪里知道外边的水深火热了?”
倏尔,马车停了,有人轻叩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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