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江明的厨艺没有辜负他们一天的等待。
不说那色泽具备的摆相、富有层次的味道,光是这时间的消耗白承都会一口咬定这顿饭不能辜负。
菜端上桌的时候他手指敲了敲桌沿:“好等啊江明先生,若是再晚一个时辰,我猜我的学生就要饿倒在院子里了。”
江明自以为隐蔽地朝谭绍眨眨他那藏在皱纹里的眼睛,谭绍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他,跟着挤眉弄眼挤出来一个哭笑不得的脸。
“你看他这不还生龙活虎的么,”江明嘻嘻笑,“他说你不要把他看的太扁啦。”
谭绍很有先见之明地谁的话也没接。
他自己管这叫“神仙打架,小鬼让道”。
但是真的到吃饭的时候,谭绍才发现江明其实也只是喜欢做饭而已。
老头儿端着酒杯一杯一杯地续着,筷子是动也没动,倒是听得那酒壶里的空响是越来越明显了。
他也想问,但又不太好开口,再看白承一副毫没关心的模样,就知道这大概是他老人家的喜好而已——
但江老爷子也是半天没吃东西了,当真不会饿吗?
江明从酒面短暂地挪开目光看向他:“小谭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不要害怕,老头子我不吃人。”
白承自然也知道他不时就要朝江明那边瞅。他甚至都知道是因为什么,但他就是不说话。
谭绍一边道“您辛苦许久了”一边起身给江明夹了几块子菜。
江明受宠若惊地“嚯嚯”两声,欢快地吹起胡子:“哎呀呀,你这小家伙还多讲礼的!谢谢谢谢,哎呀,好久没人给我夹过菜啦!”
白承似笑非笑地端着碗看江明一眼,嘲笑要是长脚简直都要从眼睛里面爬出来了。
谭绍也是个会端水的,马上又给先生夹了两筷子肉和菜。
白承笑眯眯的:“多谢。”
谭绍抿了抿嘴,仍然选择没接话,埋头开始刨饭。
江明最喜欢不错过不放过,闷了一口酒就通红着个脸咧着嘴笑道:“我有一个朋友……嗝,在,在京城,在京师……他武艺好,你到时候去了京师就报我的名字,他保管到你家中来天天教你习剑……”
白承闷声一笑,手中端着的汤碗都快拿不稳了:“你那朋友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找他的孙子还差不多。”
江明迟钝地反应着:“……啊……?孙子……?我不是,我不是才见过他么……”
白承乐得逗他这醉汉:“你老人家的才见过,那可不同凡响,那宋老先生有心等你,也没命等你啊。”
谭绍坐在一边简直要把头摘下来放到碗里去。
先生和门房这才钻到一起了两天,就聊得跟完全没有他这个外人在旁侧一样。
避嫌啊!避嫌!说话得避嫌!
他简直都要吼叫出来了,但凡生下来力气再大点,手中的筷子就得换一双。
他有的时候是当真不想听他们那些古怪的秘辛。好奇是个容易间歇性发作的毛病,而他这会儿恰好是没这毛病的。
江明脑袋还是晕的:“啊……居然都过了这么久了嘛……我都忘了他和我们不一样……”
他仰头一灌酒,动作豪气地猛地将手臂砸向桌面:“那就去找他孙子……!找他孙子也一样——”
白承又摇摇头:“这恐怕是不得行,老宋认得你,小宋可未必认得。”
“哦……是……是……”江明晃晃脑袋,终于舍得吹吹他那沾了酒的胡子。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关公面一下子就褪去了颜色。
谭绍对这可真的是毫无防备:
……怎么没听说过还有人可以这般解酒……!
“这可怎么办啊,”酒醒了的老头子愁容满面,简直就连胡子的光泽都暗了几分,“你说的这还真是个问题——那个小宋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承摸了摸下巴:“若没记错,应当是叫宋朝宇,字……似乎是夕旋,”他偏头朝谭绍笑着续到,“说来他和你年岁仿佛相近呢,高汶四年的,说不定你们就能成为好朋友。”
谭绍在听到宋朝宇的字的时候差点被饭憋死。
他好悬缓过气来,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发出疑问:“这字是谁起的?这么……”让人难以描述。
白承挑眉:“君子来朝,言观其旋……月朝卜日,月夕卜宅。听说是京城的白太傅起的,”他略有些自豪道,“我本家。”
谭绍都快没有语言来表述自己的郁闷了:“截取典经,几近于断章取义……白太傅当时一定,”他斟酌着白承对他那位本家的态度,“无聊又没空吧。”
什么叫无聊又没空?
白承愉悦地眯着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谭绍理会到他眼神里的意思,吸了一口气:“手中没空,但是又不想拒绝,有心要多说说话——因为正事太没趣。”
他思索着:“取字其实往往是个时间活儿,找高官求字总是有希望子孙乘这人福气的好兆头在,可是大官又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来想一个小辈的字呢?他或许只是脑袋一拍,想到这样凑起来,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瞥了一眼白承脸色,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补上最后一句:“也没什么错处。”
江明摸摸胡子点点头,白承乐得拍了拍手。
他赞叹到:“你的学问的确是不错啊!”
江明非常乐意给这有礼貌的小子(谭绍)面子:“怎么就不去考科举啊,我看你起码能点个探花!”
谭绍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实在是过奖了。我其实比正经读书的学生都要差的远的多。”
江明不同意道:“我看那可未必!那些书生大多都是个死读书,难得有个心思活络的,却连话也不会讲,脸色也是不会看。
“只怕是读书读傻咯!”他摇摇手,“那样的人也不适合做官,进了官场难免要先吃几年苦头,磨磨脾气。”
老头子朝着这桌上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挤眉弄眼:“你这样的性子,我就很看好,其实像你祖母那样的也很好,只可惜她不做官。”
这下轮到谭绍疑惑了:“您是如何认得我祖母……她已经有将近四十年没出山了。”
江明差点脱口而出“不好露馅了白小狗我对不起你你可千万不要咬我啊”,谭绍又继续帮他解释着:“或许您二位是故旧之识吧?您看这年龄也合适……”
江明对他感激不尽:“确是如此。”要是他捋胡子的手还没有微微发着抖的话,这副高人模样还能显得更加逼真。
若是谭绍没有给他这个借坡下驴的机会,他还真的不好解释自己是怎么认得谭绍的祖母的。
白承的故人他见过许多,但是恰好就漏掉了钟玥敏。
钟玥敏在京师的时候是个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小姐,哪怕江明甚至还送过她生辰礼物——
那一个礼物他都还记得,是白承当时正好和他在天台山的国清寺。
算着日子庄家小姐生辰将近,而白承事情了结要回京叙命,问他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伴手礼好让他带回去送给那小姑娘。
……说来,他当时是为什么会在一个寺庙里来着?
江明难得想不起来一件事情。
他皱着眉,绞尽脑汁地想着,终于想起来那大概和他的师父有点关系。
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他又想。不然没道理他会记不起来。
于是他又愉快地把这个短暂的疑问抛诸脑后。
江明当时正好袖子里有一对红珊瑚珠,是他在东边海岸碰到刚出海归来的商贾,从那人手下买来的。
“这东西我记得你也有一对,”江明说,“有一便能有二,你也拿去送给她吧。凡人的小姑娘嘛,穿戴得鲜艳些,大概也能开心些。”
她可不一定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白承想。钟时润对他这个孙女可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生怕她吹到一点风雨。
江明和他多熟悉啊,一看他闷着脑袋不出声了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伸出手在白承眼前点了点:“我知道这就是你不懂的事情,人的烦恼可不只是从忧患中来,神仙尚会有烦心事,何况凡人。”
白承轻轻拂开他的蹄子:“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我看你成天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会忧心的。”
江明差点一口朝他头上咬过去:“ 我看你是比我那个师弟还要棒锤!若是我哪天没忍住把你丢到海里去喂鱼,你可不要怪罪则个!”
白承大笑,于是江明也大笑。
他们没有人会因此生气。
那对珊瑚珠对于他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不过因为一时的缘分选择了买下,自然就可以因为一时的机缘又将它送出去。
若不是今日提到了钟玥敏,这一小节往事或许又会像国清寺一样被他遗忘到天涯海角。
一顿饭尽,谭绍不发一言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里了,留着白承和江明对坐饭堂,面面相觑。
听着那习武的年轻人沉稳的脚步声远去了,白承几乎是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磨了磨牙:“今日有的台面,来日不一定有,你这下可千万得记住了。”
江明偏要不顺他的意,压低声音道:“要我说还不如尽早说了算了,那也不是什么秘密……起码老道我是这样觉得。”
“这个时候记得你是个道士了,”白承道,“但我觉得时间还没到,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他顿了顿,几乎带了点难过在眉间:“毕竟只是过路客,知道太多又有什么用呢,反而会对他没有好处。”
“那可未必,”江明又开始吹他的胡子,“他也是个聪明人,就算哪一天真的知道了,也会知道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白承摇头:“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我难得有个聊得开的年轻人,就算是珍惜这个知己吧。”他苦笑着。
要不是江明总会提防着他一个小表情都是在卖惨,说不定都要生出怜惜来了。
不过江明总算在这个时候体现出一点人味儿来了:“情之所至,人之常情。”
白承看着他摸胡须的手发呆,随心道:“我见你摸了几十年的胡子了,怎么还没秃。”
于是江明那点难得的同情心一下子就没了,抡起拳头就朝白承头上来了一下。
白承哈哈笑着将就着躲了,被他软绵绵的拳风挠了挠头。
“我看你确实就是欠打!”江明龇牙咧嘴,“你千万别是见不得他人说你两句好话!”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白承举手发誓,“说得此话——天打雷劈!”
要是换了旁人可能就被他绕进去——比如谭绍那个总给他这小先生脸上贴金的跟班——但江明是谁啊?多了解他的!
江明又是一拳头过去:“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良心,打雷劈你也不是劈我!”
白承又笑嘻嘻躲开了。
江南不比北方,在雪绒绒的冬风里新年更近了,太阳也都还能算不少见。
白府里三人,每天上午是江明晒太阳,谭绍舞剑,白承睡觉,下午则是谭绍读书,白承遛街,江明晒太阳。
比照得久了,江明那老不死的心几乎都快生出点羞愧来。
“你看我俩成天,无所事事,”江明心有戚戚地和白承低语,“还好谭小友不考科举,不然他来日若是没考上,你我二人就是罪魁祸首罪大恶极。”
白承都懒得笑他心理负担重了,高挑着眉头摇摇手指:“此子非池中之物,又岂是江湖混混能带歪的?”
他那话里的骄傲也是一日比一日重了。
在谭绍面前要摆门面,多少端着,跟江明对冲嘴皮子的时候就全都显露出来了,生怕这个老皮老相的道士要把他的得意门生给忘了。
江明于是道:“我看你也嘚瑟不了多久了。”
他也挑起了眉,但是眉毛太长又白,实在是看不太出来,只见得他那一头飞絮晃来晃去好不滑稽。
“年过完了你们就要上京城去了去见见兵部老头吧——我知道你有数,我是故意的别瞪我。你我都知道,这是必然的。”
谭绍当然能是他的学生,但是必然不会久留在他的门下。
他毕竟不是武将,又不能沾兵权。
1、江明:疯狂眨眼. gif
谭绍:流汗黄豆. jpg
2、朱元璋灭元改元大都为北平,朱棣得势改北平府为顺天府并建北京城,迁都北京后称京师:
本文对京城的名称设定来源于此,另外,再次强调一遍,架空历史。
3、君子来朝,言观其旋。《小雅采菽》
月朝卜日,月夕卜宅。《荀子礼论》
4、天台山,位于今浙江省台州市;
5、关于“天地良心我可没有”:因为没有断句,所以其实就是“没有良心”的意思XD
我草草草草草草第一次上四千!!!!激动死我了!!!!!!!!!我果然是不断强的()!!!!!!
2023.4.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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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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