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济宁

护驾出城后,我方登上玉婷的马车。

“爷,”玉婷递上热手巾把子给我擦脸,丫头搏棋,捧砚摆上早饭。

两样饽饽、煮鸡蛋、糟鸭信、香油伴玉堂酱菜。玉婷拿碗盛粥:“爷,您护驾辛苦,这是奴婢上车后现熬的燕窝粥,最是养胃,您请用。”

“有心了!”我点头。

“这坛糟鸭信,是奴婢听说南巡后现糟的。您尝尝!”

既是玉婷自己糟的,显见得公中没有。出门不比在家,一切从简。想吃得自在,就得似玉婷这样自备路菜路粮。绮罗家常望空发呆,扶手不动,一准什么预备都没有。

早饭就只有饽饽、鸡蛋、梗米粥、干咸菜等大众饮食,连滴香油都没有。

笃笃笃,玉婷敲鸡蛋,剥开捣碎后淋了酱麻油递给我:“爷,再一会儿就该用午饭了,这饽饽结实,您且先用个鸡蛋吧!”

水煮蛋是最常见的路粮。为奴才妇人包围的我,吃水煮蛋历来都加一堆调味。绮罗吃水煮蛋却是什么都不加。我其实挺想试试。

但今天,我夹了一块为酱麻油浸透的蛋黄无声叹息:又没可能了。

……

轮到我的岗,我自玉婷马车上下来,方问高无庸:“你绮主子呢?”

第一回出门还好吧?

高无庸回:“爷,秦栓儿回说绮主子用过早饭后一直在睡觉!”

难得出趟门,绮罗对沿途的景致都没兴致吗?竟然又躺下了!

“不是晕车吧?”我关心问道。

“爷明鉴,绮主子早饭用了一碗粥、一个鸡蛋、四个饽饽!”

四个饽饽!我很吃惊:今儿饽饽这么对绮罗胃口?一气吃这许多。

不过能吃,就不是晕车。绮罗可能单纯就是困倦——绮罗今儿起得确是比平日都早。

……

通州漕运码头登船又是大哥他们的班。到码头后玉婷服侍我换穿朝服以备下车迎太子,再迎皇阿玛、皇太后、宜妃、母妃登龙舟。

收拾好衣包,玉婷疑惑:“绮妹妹怎么还没来?”

照理绮罗该来车驾前迎玉婷。

现没来,我不免揣测绮罗是不是犯了病。

似陶家庄离京城不过四十里,去岁腊月高福护送绮罗回府,绮罗下车就躺了。今儿近百里的路,绮罗多半也难支撑。

转念想到绮罗身边现有秦栓儿、秦锁儿,秦栓儿没来回请太医,绮罗一准无碍。

既然绮罗无事,我丢下一句:“爷得走了!”

自顾下车。

绮罗家常梳头洗脸各种磨蹭,她迎玉婷迟就迟了,我迎太子可不能迟!

下车瞧到秦栓儿、春花合力架着走路软腿打飘的绮罗远远过来,我彻底放下心来:绮罗头回出远门,不适应坐车,在所难免,但凡不犯病就好。

……

跟随皇太后、皇阿玛、母妃、太子登上御舟,三呼万岁起身,只看到了玉婷,没见绮罗,我不免沉吟:绮罗这便就告假了不成?

就她那个身子,早些歇息也好……

值完一班岗,登上内务府分派给我的船。

玉婷一见我就忙不迭告诉:“爷,船上地方有限,只五间宽仓。似爷见客、书房、卧房得三间。奴婢待客,还有卧房也得两间。说不得只能委屈绮妹妹跟搏棋、捧砚她们一样住船尾的小仓。”

绮罗心气太高。玉婷的小性,正合磨砺绮罗脾性。

我想绮罗,卧房召她也容易。

点点头,示意我知道了。

“爷,绮妹妹马车上下来人就软倒了,实在上不得龙舟,”玉婷又告诉:“奴婢替绮妹妹在娘娘跟前告了假,叫她先回来歇着。刚奴婢听说绮妹妹一直眩晕反胃,正打算过去看看,爷是不是也过去瞧瞧?”

瞧是要瞧,但不能和玉婷一道。

当着玉婷,我没有和绮罗说话的道理,白担一个探视的名儿,倒是另挑时间,我自己去的好。

“回头再说吧,”我淡然拒绝:“爷现得去书房瞧瞧!”

书桌上已然垒了一叠门人拜贴和孝敬礼单。

我无心瞧看,自顾喝茶,又临了两张纸,高无庸方来告诉:“爷,秦栓儿说绮主子自上船已吐了三回。”

晕这么厉害?这船都还没开呢!

丢下笔我亲自来瞧。

只摆得下一张床一张桌的仄窄船舱里绮罗抱着痰盂干呕,若非春花在一边死力架着,绮罗整个人怕是都要埋痰盂里面去了。

我见状不免皱眉,问秦栓儿:“没回侧福晋请太医吗?”

秦栓儿答应:“爷,刚侧福晋来瞧奴才主子时已吩咐高管家请过太医了。只是值班的太医都为八福晋,九福晋请去看诊了,高管家现留了人在太医处候着,及等太医回来就请了来替奴才主子瞧!”

绮霞?

午宴时绮霞还在皇太后、皇阿玛、宜妃跟前谈笑风生,现能有什么病?

多半是知道了绮罗晕车马,故意地请走太医——绮霞不想绮罗在皇太后、皇阿玛跟前露面。

若只一味干等,只怕等到天黑,也请不来太医。

“高福,”我吩咐:“既然太医院没人,还不赶紧地往岸上请去?”

高福答应去了。

绮罗不为所动地继续抱着痰盂,只春花撩眼皮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扫得我心里一跳。抖想起去岁春花说愿意留下的情形,一时间怔愣在原地。

以春花对绮罗的忠心,原是抬举通房的最好人选。但现在,我苦笑:不管春花愿不愿意,她都是十三弟的人了!

……

大夫瞧过后开了一剂汤药,我瞧过方子,使人煎药送来。绮罗喝一口,立又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春花慌地丢下药碗,给绮罗抚背:“主子,主子!”

我看着不是事,问大夫:“原就是恶心想吐,现喝不下药,还有没其他法子?”

“贝勒爷,”大夫回我:“福晋生在北方,第一次乘船,眩晕恶心在所难免。一时喝不下药,可以缓缓再喝,多喝几剂,就好了!”

想着正月里绮罗连喝十二副退烧药才开始退烧的故事,我叹一口气,示意高福领走了大夫。

“春花,”我站起身:“这药你看着你主子慢慢喝,爷还有事,你主子要什么,只管吩咐秦栓儿、秦锁儿跟高福要去。”

……

龙舟出行都是白天停船见客,夜里行船。

回到书房,已候了许多门下,说不得一一召见……

送走最后一个门下,听高无庸告诉:“爷,秦栓儿回说爷走后不久,绮主子就睡了,现还在睡!”

夜里又是我的班。凌晨回来睡觉,一合眼便觉得床铺在晃,睁开眼,床帐纹丝不动,再合眼,又晃。

我知道我现有些晕船,只是不似绮罗那样严重。小时候跟皇阿玛出巡,我也曾过晕过车马,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晕船,大率也是如此。

早起伴驾,午后才得闲问绮罗。

“爷,”高无庸回道:“绮主子吐怕了,不肯吃饭喝药!”

不吃饭哪儿成?

我来瞧绮罗。绮罗依旧抱着痰盂干呕。我见绮罗精神气色都不大好,知道都是过去一天多没好生吃饭喝药的缘故,不免皱眉:绮罗有心疾,最讲究饮食有度,这么下去,可不行!

“高福,”我吩咐:“请了太医来!”

……

太医开的又是汤药,绮罗依旧喝不下去,我问太医是不是有其他法子,太医回我:“贝勒爷,庶福晋不进饮食汤药,可以试试针灸!”

绮罗闻声尖叫:“我不要扎针!”

太医……

想着绮罗一贯怕疼畏痛,我示意高福领走太医。

“绮罗,”我无奈叹气:“你这样连天地不吃饭不成!”

绮罗不出声,我吩咐小太监:“秦栓儿,让厨房再熬一碗药来!”

“春花,药来了,你看着你主子用。用得下最好。明儿再不见好,说不得要再请太医!”

……

又一天伴驾。出来时,太子忽然吩咐文德馨拿了两筐芒果与我,笑道:“南边刚进来的芒果。四弟,你带两筐回去。”

“臣弟谢二哥赏!”

芒果有治愈晕车晕船眩晕恶心的效用,正合给绮罗吃。

回到书房,我叫高福:“将这两筐芒果分送给你李主子和绮主子!”

……

午饭后来瞧绮罗。绮罗终于没再抱着痰盂吐了,而是安静的在睡觉。

抬手摸摸绮罗的头,确认不烫,我方问春花:“你主子今儿怎样了?还吐吗?”

“回贝勒爷,主子好些了。贝勒爷早晌赏的芒果,主子一气儿吃了四个。”

“吃这么多?”我惊讶。

能当贡品的芒果个个如样,每个都在一斤半以上。四个,那就是六斤——分量可不是一两一个的饽饽所能比。绮罗半天吃这许多芒果,饭还吃得下吗?

“今儿可别再由着她吃了。”我吩咐:“饭吃了吗?”

“进了半碗米汤,主子前两天实在是吐怕了!”

半碗米汤抵什么用?

不过,到底是能进饮食了!

我主动改口:“算了,你主子想吃芒果便给她吃吧。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等她醒了,春花你记得劝你主子多用些饭。”

但凡不闹病,怎么都成!

……

济宁到了,一路护送皇太后、皇阿玛驻跸行宫。傍晚辞宫时,皇阿玛忽然召见去岁年底致仕的文华殿大学士张英。

张英是我上书房时的师傅,闻讯必是要陪坐,陪宴。由此我家来就晚了。

进门看见客堂摆了一桌席,玉婷端茶正坐,绮罗垂头丧气地站一边,手绢耷拉过了膝盖,我便知道玉婷使性折腾了绮罗。

“爷,”看到我,玉婷丢下茶杯,一脸殷勤地来接我手里的帽子:“您可回来了!”

丫头博棋、捧砚跟过来与我请安。绮罗原地踏了两步就算是迎了我,低头问安。

将帽子递给博棋后,玉婷伺候我更衣,嘴里不忘吩咐:“博棋,手巾把子!”

“捧砚,领高管家他们下去歇息去,再吩咐厨房上热菜。”

博棋、捧砚闻声而动,绮罗捏着帕子站一边干瞪眼,没一点爷回来了,得上前来帮着伺候的自觉,而玉婷也不提点绮罗。

换了家常衣裳后坐到主位,接过玉婷递来的布巾把子擦脸,瞥到面前紫檀桌上菜面的油都起了花,凉透了。茶碗就只玉婷才放下的那一个。

“爷,”玉婷跟我商量:“绮妹妹身子不好,怕是撑不住了。”

我捂着布巾点了点头,玉婷转对绮罗:“绮妹妹,你累了,便先回去吧,爷这儿,有我伺候着。”

绮罗蹲身答应:“奴婢多谢李姐姐体恤。”

站起身,绮罗扶着春花走了,自始自终没跟我打一声招呼。

丢下手巾把子,又接了玉婷的茶,尝一口,放下。我起身笑道:“玉婷,别忙活了,赶紧吃饭吧,爷宫里吃过了。现在得闲,倒是瞧瞧你绮妹妹去!”

玉婷不敢拦我,眼睁睁看我出了门。

玉婷已服侍我十一年,于宫里的人事比琴雅还熟稔。且是我的侧室福晋,为我生过两个儿子。

玉婷无论资历还是位份都高过绮罗,若只是常规的立绮罗规矩,我绝不会管,甚至于乐见其成——绮罗正少个教她规矩道理的人。

玉婷合不该在饮食上克扣绮罗——这个点不许绮罗晚饭不算,甚至于茶水也不给一碗。

爷喜欢绮罗的身子,不止自己爱惜,要绮罗爱惜,还要府里所有人都爱惜。

……

绮罗住在西跨院。很小的院子,才只三间正房,两间耳房,没有厢房。进院看到迎上来的秦锁儿,我皱眉:“你主子晚饭用了没有?”

“回爷的话,奴才主子晚饭还没用。秦栓儿刚去厨房取去了!”

点点头,我方进屋。

就这前后脚几句话的功夫,绮罗衣服都没脱的倒床上睡着了。

我床边坐下,不放心地摸了摸绮罗的额,倒是不烫。

收回手,在是否叫醒绮罗间沉吟,没想绮罗忽然摸索住我的手:“再别吃芒果了,春花,皮肤真的会变黄的,不骗你!”

春花?绮罗拿我当春花?

看绮罗合着眼,我心里一动:绮罗这是在说梦话?那一筐芒果其实是春花吃的?

一向喜爱绮罗的雪肤,只以为天生丽质,今儿才知道绮罗看似馋嘴,其实很注重饮食养生。

难得这样的机会,我起了逗弄之心,接口问:“是吗?你不喜欢吃芒果,那你喜欢吃什么?”

“米饭,我想吃米饭!”绮□□脆告诉。

有些意外,但又合乎情理——绮罗家常用饭都是满满一碗。

我禁不住笑道:“犯懒都犯饿了?米饭有,你起来吃。”

绮罗却是不耐烦了,丢开我的手,扯被蒙住了头,闷声道:“别吵,让我睡觉!”

看着拿被子把自己卷成虫蛹的绮罗,我微一犹豫,决定放她好好休息。

绮罗有心疾,不惯劳乏,一累就渴睡。

回到正房,玉婷还在用饭。

见我进来,玉婷丢下碗筷,站起身:“爷,绮妹妹怎么样了?”

“睡了。精神还是不济,得好生养两天。娘娘跟前你记得替她告假!”

……

早起伴驾宝相寺瞻仰佛骨舍利,午后回来,书房又是一摞拜贴。

高无庸突然禀我:“爷,秦栓儿回爷,今儿早晌,绮主子一直在帮春花做鞋。”

终于肯拈针了?

为什么?

高无庸垂着眼,不出声,表示不知道。

我决定自己去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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