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杏花仕女图

佟家出来我来阿灵阿家。

钮祜禄阿灵阿,太师遏必隆第七子,孝昭皇后、温禧贵妃的兄弟、十弟胤鹅?的亲舅舅、我跟胤祯的姨夫,康熙八年生人,今年不过三十岁,却已袭了十三年的一等公。

进门看到八弟、九弟、十弟、十四弟都在,我习以为常。意外的是胤祯身边有个鹅蛋脸薄削嘴唇的俊俏格格。

我心里一动,正寻思这是谁?女孩儿过来请安:“奴婢琪琪给四贝勒、四福晋请安,四贝勒,四福晋吉祥!”

“舒妹妹吉祥!”琴雅含笑扶起琪琪,我终于省起这个琪琪的身份——舒舒觉罗,孝昭皇后、温禧贵妃生母舒舒觉罗氏的娘家人,胤?的外表舅妹。

琪琪身份不低,但比绮霞、绮云、玉容、翠容,甚至绮罗这种正经阿哥表妹却是差了一层。过去一年我兄弟开府宴请都没请她。先胤祯来阿灵阿家都忙着鉴赏两个表兄弟阿尔本阿、阿尔松阿的蟋蟀、斗鸡、海东青、猎犬,屁股都难挨凳子,压根不得闲跟格格们说话。

今儿胤祯跟琪琪突然说上了话,金童玉女似的,看着还挺像回事,且阿尔本阿、阿尔松阿两个也本分地坐在凳子上,没上前打岔,我直觉有人居中拉线,不免扫一眼女眷中心的姨娘,心里猜测:是姨娘吗?且已得母妃首肯。

……

略坐了坐,我起身告辞,八弟、九弟、十弟跟着一块站起,独十四弟站得扭扭捏捏,恋恋不舍。我不觉又瞄了琪琪一眼——除了五官清秀了一点,其他真都不如绮罗。

大哥府邸,五弟胤祺、七弟胤祐、十二弟胤祹、十三弟胤祥、十五弟胤禑早到了,独不见三哥胤祉。

“四哥,你没去索额图哪儿?”胤祥悄声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太子一早就去了!”

胤祥回得简洁,我恍然:果然,我见了太子必是得留下。

现胤祉多半就为太子留在索额图家了。

幸而没去,我很庆幸。

索额图是太子的外叔祖,跟我却无甚关系。为他不赴大哥的宴请,皇阿玛知道了一准不悦,要敲打我孝悌。

跟着一群兄弟进内给大嫂拜年,再一次地我见到了绮罗。

大过年的竟然还是那一件貂鼠褂子,头面,除了鬓间的红绒花是内府新制外,就换了对珊瑚点翠如意纹耳环,加戴了一个同式样的戒指。

算是全身上下所有的新气象。

入目绮云身上光彩的大红满地锦五彩折枝花缎的貂鼠褂子,我益发觉得绮罗可怜——人前尚且如此,人后一准更加清苦。

幸而只需再熬一年,明年二月大选之后,嫁了人——一想到绮罗将嫁给胤禟,我又满心不是滋味。

我不想绮罗受苦,更不愿她嫁给胤禟,偏我自己又不能娶她,这个局要怎么解?

宴席上最后一道粥的时候,胤禟再一次离席。不过没一刻胤禟就自己回来了。没见张启用,我估摸着还在蹲绮罗。

皇阿玛一顿板子,无论胤禟还是张启用都长了教训。

直至我告辞,胤禟都没再离席,张启用也没回来。我琢磨着张启用多半又蹲了个空。

看来绮罗挺聪明的,我心情愉悦地出门:吃过一次亏后就汲取了教训。胤禟守株待兔两回都落了空。

绮罗不傻,甚至于有些聪明。

初四三哥府邸,绮罗依旧那一件褂子,甚至于连红绒花都未曾换戴一朵。郭络罗太太和绮云则又换了一身全新穿戴。

我真不知道郭络罗太太是这么想的,不喜绮罗就别带她出来好了,带出来又不给衣裳,除了叫人知道她不贤外,到底图啥?

还是她以为绮罗才貌不显,没人留意她的穿戴?那真是掩耳盗铃了。胤禟早相中了绮罗,明年大选,想必会惊掉一群人的下巴。

看到最后一道粥上来后,看到胤禟眼神支使张启用,我忍不住好笑:还不死心?

转念想到但凡胤禟跟宜妃张口,就能娶到绮罗,我再笑不出——我才是绝没可能的那个。

我在干什么?我问我自己:为什么明知道绝无可能,还一天天的空耗心神?

今儿初五,我府摆请年酒,早起看着伺候我穿衣洗漱的高无庸半晌,我终没下使秦栓儿跟郭络罗府人打听绮罗的命令。

我相信只要我吩咐,高无庸一定会做,奈何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丢不起这个人!

再说消息探听来有什么用,我又无可能娶她。

我觉得我快疯了,脑子割裂成了两半,一会儿这半个想念绮罗的好处,想跟她这样那样,一会儿另一半又跳出来说不可能,绝不可能,赶紧挥慧剑斩情丝,精进用功,才是正途。

……

在胤禩内宅见到舒舒觉罗时,我有些意外,转瞬看到绮霞拉着舒舒觉罗找上胤祯,我忍不住皱眉:胤祯的婚事自有母妃作主。何用绮霞多事?

母妃行事一贯谨慎。至今不跟我和琴雅露口风,保不齐还没拿定主意。

毕竟舒舒觉罗既不是上三旗,也不是八大姓,更不似绮云、玉容、翠容一般得长辈扶持,自幼在宫里长大,早得皇阿玛、皇太后欢心。

母妃疼爱胤祯,必是要为他挑个完美福晋。

舒舒觉罗算阿灵阿的舅家,由姨娘出面撮合,别人瞧见也只以为是亲戚意思,如此即便将来有了变数,也无碍。

绮霞跟舒舒觉罗不沾亲,现这么大张旗鼓撮合两人,没得招人误会得宫中授意,我兄弟也是乐见其成——绮霞看似好心,却是限定了胤祯娶妻人选,于胤祯有害无益。

母妃原不喜绮霞,现看舒舒觉罗亲近绮霞,多半连舒舒觉罗也不喜了。

这事基本就黄了。

转眼瞧到一旁浅笑的胤禟,我不免感叹:一般都是得母妃偏爱的幼子,胤禟却是颇有城府,经年掩着自己对绮罗的心思,不给绮霞知道。一准胤禟也认为绮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足与谋。

私底下我关心胤祥:“十三弟,明年大选,你可有中意的人了?”

“四哥,”胤祥目光流动,轻笑道:“不是明春才大选吗?”

耳听胤祥言辞谨慎,不露声色,我放了心,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四哥,”胤祥反问我:“您呢?您有看中的吗?”

当然有,就是无可告人。

“十三弟,你忘了,我已开府。去岁中秋已从门下包衣抬了个庶福晋,这选秀,自然也得跟母妃求指一个。”

”这倒是!”胤祥认同:“四哥,您旗下那拉氏、富察氏都是大姓,确是得娶一个。再娶哪个,不娶哪个,也要仔细斟酌。”

……

初九纳兰家请客,我不想太子猜忌就没去,初十 郭络罗家请客,我个人很想去,但思虑到往年都不去,今年突然过去,未免突兀,终还是没去。

……

正月十八,开年第一次早朝,皇阿玛以阅视河工为由谕旨大学士、内务府预备南巡,太子留京监国。

闻声我忍不住激动。

距离皇阿玛上一次南巡已过去了十年,当时皇阿玛只带了大哥胤褆。

江南自古就是文人风骚地,烟花富贵乡。有机会,谁不想去瞧瞧?

“皇长子直郡王胤禔,皇三子诚郡王胤祉,皇五子……”

梁九功的公鸭嗓子再一次略过了我,直接跳到五弟名字。我希望落空。

皇阿玛许多儿子,我在其中不长不嫡,人才也不出众,甚至于都不得母妃欢心,徒呼奈何?

“皇七子多罗贝勒胤祐、皇八子多罗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祯随驾。”

听到八弟的名,我似当众挨了一记耳光一般地羞愤:同是去岁受封的皇子,皇阿玛单单撇下我,他对我到底有多不喜?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心情沮丧,无可言喻,散朝出来,我回到府邸。

坐到书桌前,抬头看见多宝架上的汝窑瓶子,想起跟我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绮罗,方觉好受一些。

不管怎么说,我自己宽慰自己:我都是一个皇子,开衙建府,起居八座,不似绮罗庶女,衣食都不能济。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人各有命。我只是父母缘分比我的兄弟们浅而已。

从修佛解脱看,也未必就是坏处。

提到修佛,我叫管家:“高福,去柏林寺、千佛寺问问,二月十九的观音法会都怎么安排?”

……

二月初三,皇阿玛奉皇太后南巡,宜妃母妃同行,胤褆、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祥、胤祯均顶盔掼甲地骑马相随。我即便已劝自己想开,心里还是很不得劲。

二月初十,胤禩生辰,原以为能见绮罗一面,没想皇阿玛走这么急。

胤禩这一走,我想见绮罗,必得待他们回京后了。

目送皇阿玛御驾走远,太子站起身,我跟着站起。胤禟、胤饿、胤裪、胤隅也纷纷起身。

“九弟、十弟、十二弟、十五弟,”太子和煦笑道:“皇阿玛南巡,谕旨孤监国。你们上书房的功课可得照旧,不能马虎。”

“嗻!”胤禟等人齐声答应:“臣弟谨遵二哥教诲!”

“去吧!”

眼见太子挥退了一众弟弟,我识趣地上前请辞:“二哥,臣弟也当去刑部衙门,臣弟告退。”

“才刚开年,”太子不以为然道:“邢部能有什么事?”

“四弟,你来毓秀宫,昨儿有人进了孤一张绮礼仿唐寅的《杏花仕女图》,你来评评!”

孝诚皇后拼死生下太子的当天就薨了。皇阿玛将太子交三哥的母妃荣妃养育。兄弟间太子跟三哥最为亲厚。我在养母孝懿皇后薨后曾蒙皇阿玛乾清宫养育三年,跟太子朝夕相伴。太子对我不能说不好,但他君我臣,君臣之义尤在手足情分之前,总之我并不敢越礼放肆。

想是太子也觉得我这个人无趣,家常多招三哥和十三弟闲话。

太子今儿召我,自然是因为三哥、十三弟都跟皇阿玛南巡去了。

“嗻!”我满口应承。

似别的也就罢了,绮礼的仕女画我想看。

“曲江三月杏花开,携手同看有俊才。今日玉人何处所,枕边应梦马蹄来。 ”

对图良久,太子问我:“如何?”

好,太好了。以后再有类似的好画,我希望太子也能想起我。

“二哥,”我沉吟道:“臣弟孤陋寡闻,早前未曾听说过唐寅有这一张《杏花仕女图》,再图中杏花树枝干苍虬之态,也是唐寅仕女图中绝无仅有。不过除此之外,仕女的柳眉凤眼,悬鼻樱口,丰盈体态,雍容衣饰确都是唐寅画风。”

“唐寅的仕女图历来借助场景赋予仕女身份、思想、意趣。杏花又名及第花,画中仕女手捧杏花鸟雀,似与花鸟倾诉思念之意,结合题诗,就是丈夫赴京赶考,妻子在家望归望中的意境。”

“弘治十一年唐寅参中应天府乡试第一,次年踌躇满志,进京会试,不想牵连徐经科场案下狱,被罢黜为吏。唐寅归家后夫妻失和,休妻。后另娶烟花女子沈九娘为妻,并育有一女。”

“世人都说沈九娘贤德,铺纸调色,襄助唐寅成为一代大家。前妻贪慕虚荣,连姓氏也不可查。”

“但这幅画,臣弟以为唐寅怀的是前妻。”

“哦?”太子露出兴趣,一脸的愿闻其详。

“众所周知,唐寅晚年落魄潦倒,卖画为生,甚至于画了许多春宫。唐寅这一生最得意时候,该是取乡试会元,进京赶考这一年。”

“似唐寅中会元后,流连烟花,呷妓喝酒,好友文征名明曾好言规劝,唐寅书《与文徵明书》《答文征明书》与其绝交。”

“正德八年,唐寅曾主动写信给文征明,两人捐弃前嫌。”

“参照文征明的例,唐寅晚年忆及当初陪在身边的前妻,想必有些感慨亦未可知。”

“好你个四弟,”太子拍着我的肩膀大笑道:“这故事你绉得不赖。不拘唐寅有没画过这幅《杏花仕女图》,孤都以为世间当有这么一张图。”

呵,我亦忍不住笑道:“二哥,您明鉴。”

笑一阵,太子看着画道:“绮礼这画仿得精妙,这落款,印鉴,无不惟妙惟肖。算他厚道,于画中签了名,直承仿作。不然,还真是真假难辨。”

“哦?”我打量画:“哪里?”

“看这杏树枝干下部。”太子指点我:“你觑眼看,正看看不到。是不是看到了,有‘绮礼仿’三个字。”

如太子所言,我左转右转转了好一会儿眼,终于转到了隐在树干里的落款,不觉击掌赞道:“妙!”

转念想到某种可能,我请教:“二哥,绮礼一幅仿画尚且如此用心,他自己的画是不是也会有藏款?”

“不错!”太子吩咐:“文德馨,将孤收的绮礼的几幅画都搬过来!”

说说笑笑中早晌过去了,太子留我用了午饭后方端茶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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