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野林中,苏九陌像一头发了狂的亡命野兽,没头没脑一路狂冲。
手中的剑一刻不停,遇石削石,逢树砍树。
慕长风被她紧紧拽着,耳边生风,脚不沾地,几乎成了一只人形纸鸢。
“女……女侠……啊!”
终于,这纸鸢拦腰撞上一根横倒的巨木,停了下来。
苏九陌蓦然发现自己的手空了,登时愣在原地,满目惊恐地回头。
看见慕长风趴在巨木上,她脚步仓皇地往回走,“时宜……唔!”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她静静站在原地,布满血丝的双眼圆圆睁着,死死盯住三丈开外毫无动静的人,长剑戳在脚边,良久,抬脚想要迈步,人却一头栽了下去。
慕长风挂在巨木上晕了好半晌,五脏六腑都被捣了一遍似的,浑身无一处不疼。
他挣扎着爬起来,正要喊“女侠”,抬眼看见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苏九陌,顿时惊住,双手一撑跳下巨木冲了过去。
脉息悬于一线。
慕长风从怀中摸出药瓶,当即给她喂了一颗回灵神丹。
深山树壮,密叶如盖,只约摸看得清一点粗略形状。
慕长风吹燃火折子,将四周情形打量了一遍。
朝坡上横倒的巨木大概有四五人合抱粗,架着坡上一棵朝下倾倒的同等粗壮的枯木,两树交夹,枯木树根底下刚好形成一个天然穴洞。
慕长风拿剑进洞稍作修整,拾些干树枝点一个小火堆,然后回身将苏九陌抱进洞里平躺着。
火光下可以清楚看见她的嘴角、脖颈、左肩和前胸血痕累累,慕长风抓着她的手腕又探了许久的脉。
脉息愈来愈弱。
慕长风撩起衣袖替她擦去嘴角的血,又给她喂了一颗回灵神丹。
左肩的刀伤尚在淌血,慕长风放下药瓶,拿剑将自己的衣摆割下一块。
“苏姑娘,得罪了。”
说完这话,慕长风伸手自苏九陌怀中掏出三个药瓶,挑出伤药,又松开她的腰带,将她左肩衣服一层层褪至肩头。
一道两指宽五尺长的鲜红血口猝然入目,慕长风的手不自觉抖了下。
伤药撒上去,苏九陌没有丝毫反应,慕长风眉头愈加凝重。
伤口包扎好之后,慕长风重新将苏九陌的衣服拢回去,刚拢好最里层,一根绕脖红绳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最常见的系玉佩金锁等坠子用的红绳,只露出左边半圈,剩下半圈同系着的坠子一起掩在苏九陌胸前的衣服里。
犹豫片刻,慕长风拿手指勾起那道红绳,带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圆柱形墨玉坠。
柱头雕刻镂空盘龙,柱面浮雕展翅鸿雁,底部阳刻一个“苏”字。
“雁无痕”苏秋晚。
慕长风将视线投向苏九陌。
十八年前盖棺定论“胎死腹中”的人此刻就在他眼前。
当年那桩在朝堂和江湖同时掀起骇浪的旧案,真相到底是什么?
“……时宜,时……跑,跑……”苏九陌含糊不清的呢喃将飘远的神思拉回,慕长风连忙放下玉坠,把苏九陌的衣服拢好。
“你说什么?”他低头去听,却什么都听不清。
脉息一下转为紊乱,有如深谷激浪,左奔右突,大有溃散之势。
慕长风不是什么真正的郎中,医人治病他知道的不多,但能判断得出来苏九陌眼下情形危急。
略作思索后,他起身钻出洞穴,从怀里摸出一只篾制小哨,朝他们来的方向吹响一声细小而尖锐的嗡鸣。
约摸一柱香功夫,一个矮瘦身影从深浓林中寂然而至,正是药铺里与他相见的老者。
老者拱手揖礼,慕长风手一抬,制止他出声,转身回到洞穴,确认苏九陌依然昏迷不醒,这才招手唤他进去。
老者给苏九陌探了探脉,然后将她扶坐起来,掌心贴上她后背,徐缓送出真气。
半个时辰后,老者平缓收掌,慕长风接过苏九陌让她重新躺下。
再探脉,心中略为一松。
脉息虽然还是弱,但不再激乱,人也看着平静许多。
两人先后出了洞穴,老者颇为忧虑道:“公子,苏九陌内伤很重,心脉受了损,属下只能给她渡些真气勉为支撑,要救她性命,恐怕只有找到神仙谷的药王才能有一线生机。”
慕长风垂眸不语,老者把自己顺带过来的药、食物和水放在洞口,“属下就在附近,公子有需要随时召唤。”
慕长风依然沉默不言,这般静默之下,老者神色微慌,语气恭谨,“今天客栈袭击苏九陌的是红尘煞的人,为首少女叫姜沅,是红尘煞的少主,云深客栈里有他们的暗桩,属下事先未能查实,请公子恕罪。”
红尘煞是近年来江湖中一个奇特的存在,行事亦正亦邪,踪迹忽明忽暗,独门绝技银针毒雾“醉红尘”号称“鬼魅无形,无孔不入”,如雨如酥,沾衣即死。
慕长风蓦然警觉,“方才你给苏九陌探脉,她可有中毒?”
“没有。”老者摇了摇头,补充道,“属下方才得知,红尘煞煞主杜十娘就是当年归真道君九弟子之一——‘花间鬼’杜华浓,谢卓案之后她叛出九天门,销声匿迹近十年,又以红尘煞主之名重出江湖,此次围追苏九陌,想必跟当年旧事脱不开干系。”
慕长风垂首沉吟,老者斟酌着语气道:“柳玄青在此处现身似乎也是为了苏九陌。”
慕长风缓缓抬眸,老者语速加快了些,“今天你们转身逃走的时候姜沅使了毒针,属下正要出手相救,柳玄青突然跳了出来,看似是被杨金枝追得慌不择路,无心之举,但他不仅拦下毒针,还踢翻追兵阻了姜沅,分明是有心相救。”
静默片刻,慕长风朝老者摆了摆手,老者悄然离去。
慕长风回到洞穴,随手添几根枯枝到火堆里,火苗猛地一蹿,洞壁上的阴影也跟着狰狞起来。
山中静谧,苏九陌躺在一地枯叶里,一点声息都无。
慕长风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给她喂了两口水,屏着呼吸,凝神把脉。
脉息微弱,像欲断不断的雨丝。
一张苍白的脸透着即将油尽灯枯的灰败。
慕长风盯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起夜风里那抹火光都遮不住的亮。
“苏九陌,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的。”慕长风掐着她的手腕,忽然道。
-
仲夏晨节,山中雾浓,凝露成珠,滴答如雨。
苏九陌恍惚中以为自己身在归鹤山庄。
碧宵湖边的小榭里,父亲温南鹤背手站在窗前听雨,兄长温时予在对面湖心亭作画,小妹温时宜跪趴在美人靠上钓鱼。
她提剑站在父亲身边,听父亲所听,见父亲所见。
母亲走进来,给她披上温暖的狐毛斗篷,轻责父亲:“阿九的病才刚好,你就不能让她再歇一天?”
父亲转过身,温和的目光看着她,“阿九,你要不要再歇一天?”
突然,火光四起,杀声不绝。
火舌舔舐父亲的面容,他的目光变得坚毅而决绝,“阿九,活下去。”
父亲的剑,母亲的笑,兄长的画,小妹的鱼竿……一一化为遮天蔽日的猩红。
赤色焰海吞噬了碧宵湖,也吞噬了整个归鹤山庄。
“苏九陌,你醒醒!苏九陌!……”
苏九陌猛然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大气尚未喘匀,手腕被人捉住,耳边响起庆幸的轻叹,“醒了!”
苏九陌睁开双眼,对上一张清俊的脸。
剑眉如笔画,星眸似点漆,白玉之肌,青竹之质。容色朗朗,如皓月当空,光华灼灼,同赤日飞出。
这张超尘脱俗的俊脸离得太近,以至于她一时有几分愣神。
“苏姑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慕长风把着她的脉息,又凑近几分,关切地问。
苏九陌骤然回神,继而发觉自己竟躺在他怀里。
霎时间,气念急转,不等慕长风有所反应,她已倏然翻身将他压倒,右手随之掐住他脖子。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长风双手抓住她的手腕,脸胀得通红,躺在她身下徒劳挣扎,“女……女侠,我……我……慕……长风……”
苏九陌记起他不会武功,手上收了点劲,身体反倒又狠狠往下压了一下,声色愈厉,“少废话,说!”
慕长风咳得满脸赤红,眼泪横流,“我,我是……慕长风,女侠你昨天……你救了我,我也……我也救了你。女侠……饶命……”
苏九陌死死盯着他,思索片刻,又问:“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慕长风用力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你做梦……说梦话……我听见了。你喊十一快跑,喊爹……”
疑惑稍释,苏九陌松了手劲,只是仍未收手,慕长风得了解脱,大口呼吸,面色渐有缓和。
“你昨晚还听到了什么?”苏九陌想到什么,指尖再度收紧。
慕长风顿时又憋红了脸,连连求饶,“女侠女侠,饶命。我只听见你叫人,还说自己姓苏,其余什么都没听清。女侠,小生一介书生,蒙女侠几次三番救命,小生……咳咳咳!”
啰嗦!
苏九陌甩开手,霍地在他身上坐起,突然察觉到身下有些异样,低头一想蓦地跳开,一把揪住他前襟扔了出去。
“砰”地一声,慕长风横摔在树干上,又“啪”地掉到地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以后离我远点,”苏九陌回身拾一把剑指住他,厉声警告,“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慕长风翻个身趴在地上喘了许久才弱弱回一句,“小生记住了。”
戒备的心劲稍松,身体的虚弱便排山倒海般袭来,苏九陌一阵眩晕,强杵着剑在原地缓缓盘腿坐下。
方才强行运了气,此刻气海汹涌,肺腑煎熬,心脉激荡又有濒临崩塌之险。
半个时辰后,苏九陌结束调息,心中又起一桩疑惑。
她抬眼,看向离她足有一丈远的书生。
树洞里阴冷潮湿,他重新生了火,火堆就架在她跟前。
他孑然端坐着,身姿挺拔,望向洞外的目光沉稳有神,与方才那个狼狈窘迫的怯懦书生宛若两人。
“咳。”
苏九陌轻咳一声,慕长风瞬间回神,转头看向她的目光里迅速浮起一抹天真的亮色,“女侠,你醒了?”
苏九陌抬手抚着自己左肩的伤处,“昨晚是你救了我?”
慕长风起身走近几步,掏出一张饼一袋水两瓶药放在她跟前,退开两步后坐下,半垂着头,似有些为难,“昨晚女侠你受伤昏迷,肩上的伤血流不止,不上药包扎恐怕危及性命,所以……”
“除了给我肩膀上药包扎,你还做了什么?”冰棱似的目光朝他射来。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慕长风惊惶不已,眼中满是骇然,脚下几乎就要逃跑,见苏九陌并未有动手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对她弯腰拱手,认真为自己解释:“圣人说男女大防,但家父曾说过,再大大不过治病救人。昨晚情况实在危急,小生不得不……多有得罪,请女侠恕罪。”
“……”苏九陌并不想听他这没用的废话,“给我吃了什么?”
“吃……吃了药。”
“什么药?”苏九陌紧盯着他。
慕长风两股战战,态度恭敬之至,“昨日小生在白云镇药铺买了两瓶固心丸,药效虽不如小生自家的回灵神丹,但一瓶顶一颗的效果还是有的。”
“拿来。”
“是。”慕长风自怀中摸出两只白瓷瓶,向前两步递过去。
苏九陌伸手正要接,一声尖锐啸吟突然自头顶钻入耳中,细绵不绝有如银针引线,霎时间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似都成了翻针走线的绣布。
气海沸腾,窜逃如泄,苏九陌紧急聚气,尝试自闭耳目,哪知方一动念,啸吟陡然而盛,暴击劈头而来。
“别动真气!”
慕长风话音未落,“唔”地一声,苏九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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