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罚跪一事过后,由于凤钗的坚决和凤长明的固执,父女二人渐渐离心,一连数日都不曾再见过面。
然而,即使凤长明对朝廷忠心耿耿,可皇帝却早把凤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来忌惮几代朝臣大将在朝野上下积累的威望;二来则是因为凤长明为官正派,无法对皇帝的荒唐行为坐视不理,多次发动群臣一起进谏,早惹得皇帝不快已久,对凤氏便也愈发恨之入骨——
于是很快,朝廷的缉捕令下发,皇帝大手一挥,以莫须有的“通番卖国”之罪诛杀凤氏九族,捉拿游街,斩首示众。
御林军闯入丞相府邸那天,凤长明心如死灰,终于意识到皇帝实非明君;可惜现在为时已晚,在御林军的刀锋威胁下,他只得引颈受戮,与族人一起被押入天牢,等待行刑日的到来。
一朝风云突变,凤氏全族被冠以卖国大罪、即将处斩之事登时震惊天下!
正如皇帝所忌惮的那般,凤氏在朝野积威日久,数代家主都是德高望重之人,民间也对他们风评甚佳,根本没有人相信凤氏会犯下如此重罪。
如此一来,朝中众臣纷纷上书请刑部详查,无数百姓奔走相告,关起门来痛骂昏君,同情凤氏数百人丁,积蓄已久的民怨也因此事愈发沸腾起来。
而天牢当中同样亦然。
在诸多同僚默不作声的遮掩相助下,那名受过凤丞相恩惠的狱卒打开牢门,一路护持凤钗逃到宫外,对她殷切叮嘱:“还望凤小姐远走之后,一定要替凤氏全族报仇雪恨!”
凤钗含泪应下,原本准备依照狱卒的安排南下逃亡;但不料却在刚刚出城之时,被御林军发现行踪,一路追捕,迫不得已逃到了离魂崖之上。
眼前是死路,身后是追兵;凤钗为了保存凤氏最后一寸风骨,义无反顾地向后仰倒,大笑两声,纵身跃下了离魂崖。
“——凤钗宁肯死于江山,也誓不死于暴君之手!”
不过,离奇的是,就在凤钗从崖上跃下的那一刻,耳畔风声骤歇,一切都在刹那间凝固停滞。
缥缈的云雾从四面八方裹缠而来,让她不由得恍惚了片刻,只觉身躯一轻,原先坠崖的失重感立即消弭无踪,脚下竟是踩上了一片实地。
凤钗心生疑窦,缓缓睁开眼睛,举目四望,却愕然地发现自己正手持长剑,浑身鲜血,独立于金銮殿之上——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时已然血流成河,数不清的尸首横倒在地上,到处都是断裂的兵器和残肢,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无情的屠戮。
凤钗定定看着这一幕,脑海中满是茫然,身躯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剑柄,后退半步,脚下顿时感觉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了几圈,磕在殿中的大红梁柱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
凤钗喉中发涩,被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逼得近乎无法呼吸。她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浑身发冷,缓缓转过头去,望向身后那根梁柱的底端。
长长的血痕尽头,一颗仍戴着金黄冕旒的头颅正躺在那里,脸上依稀残留着惊恐的神色,眼珠瞪得几欲脱眶而出,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端坐在龙椅上的倨傲模样?
想当初,皇帝即位不过半年,大梁朝便已人尽皆知,连路边嬉戏的顽童都晓得:当今圣上残暴无度,好造杀孽,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朕要砍了你的脑袋”……
可如今被砍下脑袋的,终究成了他自己。
凤钗与皇帝的头颅对视良久。
她觉得自己应该畅快大笑,但实际上内心却只有一片冰冷与空茫。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上流下,滴落在染着鲜血的衣襟边缘,晕开一朵朵浅色的痕迹。
皇帝死了又如何?
她的父亲、母亲……她凤氏死于刽子手刀下的数百人丁……难道就能因此死而复生么?
除了报仇雪恨之外,她什么也得不到。
凤钗垂下眼帘,发出一声惨笑,长剑也从手中颓然地滑落在地。
然而,就在她满心悲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当做什么的时候,不远处却突然闪过一道金光,霎时吸引了凤钗的目光。
那是……
凤钗抬起头,视线定格在不远处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之上。
雕龙掷珠戏,九五逐一枚。
这把椅子象征着天下最为至高无上的权势,是古往今来多少人竞相追逐的坐席。
凤钗盯着龙椅,双目微微失神——那灿若烈阳般的光芒仿佛蕴含着什么神力,使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想要触摸扶手上那只含珠张口的龙首。
冥冥之中,似乎有阵阵低语在耳畔响起,充满了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力。
“坐上去吧……”
“只要坐上这把椅子,整个天下都将归你所有……”
“你能为凤氏平反,能任贤革新,能让百姓在你的统治下脱离苦海,安居在一个太平盛世……”
就在这一声声低语的催促下,凤钗踏上阶梯,走到龙椅跟前,原本黑亮的眼眸此时光泽尽失,指尖微微向前一递,眼看就要触碰到龙首口中衔着的那枚东珠——
但就在这一刻,凤钗猛地顿了顿,指尖悬停在半空,空洞的眼神也霎时重新恢复清明。
“……任贤革新,太平盛世?”
她望着自己指尖所指向的那枚东珠,又看了看椅背上腾云驾雾的金龙,不禁勾起唇角,抬眼环视着这座空旷的金銮大殿。
“我可没有帝王之才。”凤钗嘲讽一笑,缓缓收回手,拂袖转身,毫不犹豫地从这代表九五之尊的尊贵殿陛上走下。
“淮南王经天纬地,爱民如子,有心成就一番盛世伟业;他才是大势所归,是能让大梁朝国泰民安的明君,而我不是。”
“凤氏家训,即为忠君报国。可爹爹一生愚忠,乃至九族尽灭,未能死得其所……但我与他不同。”
“——凤钗只忠于天下苍生。”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眼前的金銮殿登时出现了一寸寸裂纹,既如同撕裂的布帛,又像是碎开的瓷瓦,自上而下崩塌陷落。
凤钗面容平静,站在逐渐坍塌的幻境当中,毫无动摇,任由那些并没有实体的废墟擦身而落,直到长长的白玉阶梯重新出现在眼前,才终于舒出一口气,压下满心的苦涩和酸楚。
一切都不是真的。
自己只不过是正在接受拜入仙门之前的考验,而暴君却还安坐在龙椅上,继续着他的荒淫无道,不断让百姓深陷于水深火热当中。
“……”
凤钗沉默了良久,方才收拾好杂乱的心绪,抹去眼角隐约的几点泪水,重新开始向上登梯。
……
日头从东向西,树影渐渐拉长,也不知过了多久,数千道阶梯终于爬完,而凤钗也早已经累得浑身虚脱,唯有尽全力,才能堪堪拖动疲惫的双腿,总算是磕磕绊绊地登上了最后一级白玉石阶。
双脚落地的刹那,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放松下来,她终于支撑不住,膝盖发软,身子摇晃了两下,眼看就要一头向前栽倒——
然而,就在玄衣少女即将狼狈地摔到地上时,却被一双纤细的手臂稳稳接住,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云锁烟站在登仙梯的尽头,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半扶半拥着凤钗,目光复杂,抬手抚了抚对方汗湿的发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旁边的温琉璃也快步上前,帮小师妹搭了把手,扶住凤钗另外一边胳膊,相当恳切道:“凤姑娘,辛苦你了。”
凤钗的衣襟早被汗水浸了个湿透,此时正急促喘息着,浑身上下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直过了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睛,端详着面前师姐妹两人的脸色,轻轻苦笑了一声。
“原来仙长都看到了么?”
“……”温琉璃瞬间领会到她的意思,不禁心虚地别开了脸。
而云锁烟的脸皮却明显比师姐要厚上不少。她咳嗽了两声,点点头,有些亏欠地说道:“抱歉小凤,我等并非有意窥探——实因登仙梯上灵气充裕,于凡人而言十分难捱,设置在半途的幻境大阵又极为凶险,师姐和我担心你会熬不过来,所以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希望你能原谅。”
“恩人言重了。我此前的遭遇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之事,您何须这般谨慎?”凤钗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枕在云锁烟肩上,面露疲惫,眼神既黯淡又悲凉。
“凡人界暴君当政,民生凋敝,我虽有心为天下尽己所能,但奈何……量小力微……”
暴君昏聩,朝野混乱,大梁江山正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她曾眼睁睁看着那数万万百姓置身于水火之中,却只能束手无策。
云锁烟稳稳扶着凤钗,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回头看向身后云遮雾绕的登仙梯,就像是能顺其而下,望见那已经被凤钗远远抛在身后、踩到脚底的凡尘俗世。
“如今你已踏入仙门,逆天改命。”
云锁烟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待到日后,必将会有另一份截然不同的光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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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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