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人生无非六大样,吃喝睡还有拉住行,所以当程向南一宿没睡,刚从一家昂贵得令人发指的餐馆走出来,背后满桌精致到活像要喂玉帝的菜式一点没动,根本不带打包,浪费到服务员对他频频侧目。

而他不仅梦游似的跟着闹哄哄的广场舞人群走到这里。

就连今晚住的地方都压根没有着落。

——倘若程向南此刻尚且没闲心思跟眼前这帮孩子较劲,就该明白他已经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

可是在“雪碧砸人事件”发生的五分钟以前,程向南知道,自己没心思在乎。

“你住哪儿?”

不知道。程向南蹲在垃圾桶边,没吭声。

那边沉默一会儿,没忍住又问:“所以你的手表为什么会掉进垃圾桶?”

这能回答。

程向南如实道:“因为接了一份传单。”

……这话说的,诚心不想让人容易接。

隔着电流传递而来的声音仿佛携带着灵动的迷惑,在一声轻叹以后,那人持之以恒地继续问:“所以到底为什么接个传单会把手表掉进垃圾桶……不是,你为什么要接那传单啊?”

其实整件事情细细理来非常简单,简单到透露着某种令人好笑的无语——手表的盘扣没扎稳,往垃圾桶里扔传单的时候一块儿掉进去了。掉都掉了,总得捡吧?这就是程向南来到异乡捡垃圾的全部理由。

可是电话那头的彭渡这么问了,程向南却连一个字也欠奉。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更懒得去想。

……也懒得回答。

随便吧。

都随便吧。

这是他目前一段时间的标准状态,意识模糊,耳边嗡鸣,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像是台濒临短路的老旧机器,非得听人忍无可忍地狂叫“程儿——程儿——程向南儿!”

程向南才仿佛大梦初醒,终于被续上了发条,得以短暂地片刻喘息。

“……程儿,你,哎。”彭渡在电话里叫丧未遂,短短三个词里,愣是转换了八种情绪,程向南一直觉得这玩意儿不去唱戏是屈才了。

奈何彭渡孜孜不倦,执着得叫人没话也得找话回他一句:“所以为什么要去苏南,不留下来?那边儿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照应,不然你还能跟我多待一会儿呢,咱俩也有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儿好好玩了。”

于是程向南啧了一声,颇为敷衍地说:“审我呢?挂了。”

“哎,什么臭毛病!问你一句就不乐意了。”彭渡嘟嘟囔囔地嚷着,叫他别急着挂电话,“以前那是忙,我也没敢来找你,怕打扰。你现在又没人管,也没事儿做,跟兄弟聊聊天怎么了?耽误你拯救世界了?”

要不怎么说姓彭的总有三句话之内就能戳人痛处的能耐。

“耽搁我捡垃圾呢。”程向南相当油盐不进,平和地说,“忙得很,就两只手,腾不出空拿手机。”

彭渡:“……”

有点道理,但不多。

两人平常对话就这风格,又损又缺德,要让个心思细腻的外人听了,还以为存心膈应人。

不过熟悉内里的人都知道,甭看程向南把话说得很不客气,一点儿没给人留面子,但彭渡半点没往心里去——他俩打小就认识,隔壁俩邻居。

虽然两家之间隔了上百米的花园,彭渡就是拿唱山歌的声量呼唤世界中心,隔壁家的程向南都不一定能听到爱。

不过小男孩儿嘛,摸爬滚打玩泥巴,日子长了,也混出个发小的情谊。

什么是发小?

都是见证过彼此光屁股犯傻逼,青春期最蠢最挫样子的人了,相处起来很放松,没什么需要掩着藏着,连装一下正经都不必。

这通电话,程向南是真打算说挂就挂。

管电话那头的彭渡是不是真的为自己担心。

因此在彭渡短暂无言以对的间隙,他面不改色,毫无愧歉之心,甚至近乎迫不及待地腾出捡垃圾的其中一只手,移开紧夹在耳侧和肩膀中间的手机,连拇指都快按到屏幕的红色按钮上。

而伴随着这一连串动作,程向南视线微移,随意地扫过周遭人群。

紧接着,他目光微凝,忽然将视线定格在某处。

……然后程向南眯了眯眼。

不动了。

“不是……其实我老早想问了,你那边儿什么动静啊?”彭渡是个传统的碎嘴子,路边窜过的野猫都得挨他两句念叨“没礼貌”。

尤其这会儿程向南一反常态,没挂电话,却突然不吭声,摆明了有事发生。他在那边缓了两秒,实在忍不了,又开口道:“庆祝北京成功申办奥运呢,消息晚了点吧?这都十几年过去了……”

彭渡还在臭贫。

程向南却没心思理他。

他看着被一堆一看就是将来社会混子预备役的闲散人员团团围住的大眼睛学生,黑黢黢的瞳孔眯缝一下,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发觉没有错怪,这帮野狗一样的小屁孩还是高举抢来的钱,堵着人不肯让大眼睛走。

而且堵就堵吧,还傻缺似的你推我搡,传着钞票嘻嘻哈哈,不知道有什么可乐。

程向南一见这种就觉得烦。

没人能管管么?

就这么冷眼旁观了半分钟,程向南有点儿火了。

广场上里里外外全是人,跳舞的带崽的卖烤串的谈恋爱的,偏偏没人试图阻止一下那块傻站成一团的小王八蛋——就连刚才站在一边,目视自己掏垃圾桶的闲货都比看那破热闹的人多。

……倒是别光看啊。

管、管、啊。

心里这么一字一顿地心烦念着,在垃圾桶内摩挲了半天的掌心才摸到了熟悉的硬度。

程向南把手表掏了出来,扔进兜里,目光纹丝不动地钉在大眼睛身上,没起没伏,压根看不出情绪。

“找着了?是你妈送你的那条宝珀吗?”彭渡嘴碎耳尖,听见了表带碰撞的顿响。

“你猜。”程向南说。

他说完这句,全然忽视了那头终于结束了啰里八嗦——干脆活生生被气笑的彭渡。接着他就看见一个脑门上描着八字眉的大饼脸不怀好意,把头凑近了大眼睛,霸凌事件眼见就要进一步升级为肢体暴力。

而那堆穿着绿褂走街串巷的人民公仆还他妈在一边儿瞎聊天。

程向南难以自控地眼皮一跳,扬起眉毛。

……不忍了。

程向南心想,这帮小屁孩是真他妈欠收拾。

最恼火的是他已经不是小屁孩了,还不能直接上手收拾。

程向南把手重新伸进了垃圾桶内,掌心再一次同他方才已经里里外外探索得一清二楚的垃圾堆打了个碰面。不过这会儿他倒像回了神,再没有方才挺茫然找表的那种感觉。

相反,他一边忍着火气,甚至还能匀出余力,串着回答五分钟以前没心思答的、已经被彭渡忘在脑后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接那传单啊?

程向南垫了垫蹲得有点儿酸麻的小腿,缓慢地直起身。

只见他从垃圾桶内伸出的手里攥着一个精心挑选的绿色外壳易拉罐,那里头甚至还能荡出半瓶水。

程向南一边说着,一边捏紧了晃一晃,说:“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拿偷来骗来的钱吃喝玩乐,临了想悔过,就去找老婆,就看到她站在街口发传单,没人肯接,满头都是汗……一开始我跟男主都觉得她可怜,但过后只觉得烦。看完之后,我路过都会顺手接份传单,走远了再丢掉。”

“……啊。”彭渡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儿。

“啊个屁。”程向南说完更烦了,抬脚踹了一下垃圾箱。

结果天知道这是什么年代的遗留物,方才的一通掏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阳寿,这么轻轻一踹,就被他一脚踹塌了。

程向南垂眸盯着地,嗤笑道:“看见的时候不当回事,后头又来装回头浪子,凭什么?”

程向南就想不明白,凭什么在那些已经对别人造成伤害的人眼里,悔过就能得到原谅,理直气壮想着回头,而且那些从事文艺的工作者们还要大张旗鼓地招商引资,找到好的演员来演这样稀碎的故事。

“看见的时候就得当回事。”程向南重复了一遍。

随后他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在接连三声的忙音里,程向南踢开脚边滚散的塑料盒,站直身,抬起胳膊。

晃着气泡的那只手很快绷起了力气,两颗黑眼珠子眯缝起其中一只,直盯目标。

“咣当!”

回南天里庸碌的雾湿模糊了现实和幻境的边界,让之后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水到渠成。

没心情去理会大眼睛里明晃晃的怔愣,程向南不耐烦地垂下眼睑,周遭不住打量他的视线和窸窸窣窣的讨论让他很难不感到烦躁。

说出那句“过来”,其实是计划以外的冲动。

毕竟他现在连自己都没法安置好。

但程向南没后悔。

大眼睛愿意过来也好,不愿意也好,吓唬吓唬坏小孩儿,顺手帮一把乖学生,他做得坦然,问心无愧。

也就不需要感到后悔。

结果等了两秒,他一撩眼皮,看见大眼睛还真来了。

不仅来了,而且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这人大约也是看出来了自己现在有点困难,要不也不能在垃圾桶旁边一蹲就是好几分钟,以及干出掏垃圾砸地的傻逼事。

大眼睛跟程向南对上视线,犹豫了半晌,把兜里剩下的一张五块递给了他。

“……这是把我当乞丐了?”程向南福至心灵,僵滞许久的大脑神经忽然转得飞快,意识到这小孩儿自己受着欺负不算,还肯分钱普度众生。

还挺有善心。

意识到这一点,程向南掀起眼皮,跟大眼睛对视片刻,没接,也无话可说,但的的确确是还肯把这事儿接着管下去。

老这么僵在原地没意思,站在这里相顾无言也已经快半分钟,程向南疲且烦地微微皱着眉,回头扫了一眼那帮大气儿不敢吱声的混子学生,黢黑的眼里满是发凉的警告。

就在这个时候,大眼睛先做了自我介绍:“可、可以叫,叫我……陶玉。”

程向南颇为冷漠锋利的眉骨皱得越发下压,合着还是个小结巴。

怪不得会被欺负。

见他没有立刻就走,听完自己说话,打量自己的目光里也没有似有若无的特殊情绪,照旧是一副平和的烦躁,摆明了是一视同仁懒得看世上的所有人。

陶玉松了口气。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还好吗?”

他还好吗?程向南听到这个问题,他简直都想笑了。

“先问自己,你还好吗?”他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反应来对着跟前这个似乎找不着重点的男孩,又没法这时候撂下手不管,只好站在这个好心太多,所以一副无论跟谁在一起都很容易被欺负的小结巴跟前,问他,“你怎么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你?”

站得近了,才发现其实陶玉的眼睛不大,但很圆,不算浓密却长得根根分明的下眼睫毛还有点儿回翘,仿佛会在眨眼的时候磨上瞳孔,可这并不会给人一种水汪汪的错觉,反而能让人感到这双浑圆的瞳孔是一汪澄澈的湖。

一眼望去,虽不能见底,却干净清澈得看着让人心疼。

忍不住要为他操心。

被程向南这么卡在原地盯着看,问的还是这样直白到尖锐的问题,小结巴似乎有点儿无所适从。

他的嘴张张合合,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也不想回去,离开看上去心情总是不好的黑眼睛,走回到真的很不好的周斌和有点不好的大刚朋友堆里。

所以他顿了顿,答非所问,又说:“你,你要不要上,上我屋……去洗,洗个澡?”

毕竟是掏了半天垃圾。

有点味儿。

没等无语到居然产生了一点好笑的程向南凉着声儿开口,就在这个时候,后头的大刚终于鼓足勇气,开始唧唧歪歪地喊陶玉。

听着声儿里还怪有几分担心,活像怕他被这捡垃圾的帅哥拐跑了似的。

程向南:“不用了。”

小结巴“啊”了一声,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抿抿嘴,转身走了。

他脸上的表情让程向南觉得不痛快,那里头的情绪太分明,看着让他更加心烦,好像他不是帮人的,是来害人不浅的——本来嘛,程向南正处于人生中一个非常拧巴的阶段,往前是一片迷茫的稀巴烂,往后是不敢回首的臭泥潭。

他这会儿别说哄人了,连路边的狗都想骂两句,偏偏小结巴又用这种活像被抛弃了又遭嫌弃的可怜小狗眼神看他。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程向南叫住他:“你住哪儿?”

生活就是这样,你要唱歌,它停电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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