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强买强卖,一个星期后,陶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
……虽然这跟他原本的打算有点入差。
但也还行吧,陶玉乐观地想,左不过是负责强买强卖的角色换了个人来做,陶玉乐得问心无愧,当然不会在这个事情上纠结太久,反正黑眼睛已经住在他的家里,心虚或者愧疚都改变不了这个现状。
既然改变不了。
那么就要学会接受它。
高兴还是不高兴,日子一天天地总要过去,陶玉不愿意放任自己活在沮丧里,他傻呵呵的快乐就是他安身立命的牌匾。
他和世上任何一个在街巷坊市里讨生活的人没什么不同,不管前一天发生了什么,生活有没有遭遇重大的变故,爹娘跑了,猫狗死了,第二天都得雷打不动地早起。
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有陶玉上的是学。
早起不仅不拿钱,还得往外贴钱,以便换回那传说是知识的文凭。
只是还有个问题。
陶玉坐在教室里,大课间的二十分钟往往是学校里为数不多可以自由操控的时间,边上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聊最近热播的网络剧集,笑声清脆,气氛火热,哪怕她们谈及的艺人,陶玉一个也不认得,但光是在一旁听着女孩儿们快活的嗓音,陶玉都觉得有趣。
大刚难得没有翘着脚打游戏,自从陶玉那天带了陌生男人回家,他每回看着陶玉,脸上都有一种欲言又止的为难。
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又像是想到程向南,就想起那天怯懦到居然不敢伸手拦下的自己,怎么想都很丢人,于是大刚就真的这么自顾自地自认丢了人,慢慢地,面上就开始恼羞成怒起来,只肯装模作样,看似满不在乎地老缠着陶玉,逮着空就问他一句:“那人谁啊?走没走啊?”
老是问,老是问,看起来是很在乎的。
听见大刚又鬼似的从后幽幽飘来一句,陶玉回过头,看他一眼,然后迟缓地笑笑,心想,不、不愧是黑眼睛,永远都那……那么令人,难忘。
但夸奖归夸奖,敷衍过那么多次大刚,这回再躲过去,保不齐他就告诉了陶路行。
陶玉心里没底,闷闷不乐地开始琢磨怎么讲。
后边这个问题好回答。
没走。
陶玉在心里认真思索。
他才不希望他走。
可至于黑眼睛是谁。
陶玉一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是没吭声,因为他也不知道。
大刚等了几秒,一直没等来陶玉的回答,见他又一次孜孜不倦地在自己的冥想世界里发呆,看起来有点儿愣愣地,还有点儿憨态,他不由得“啧”了一声,倒不是想发火,就是有种自家苞米被野地里不安好心的黄鼠狼染上臭味的恼火。
陶玉以前可从来不会不搭理人。
然而这也不能全部怪陶玉,他有太多要操心的东西,没空理大刚是理所应当。
别人是有贼心,没贼胆,他是有心又有胆,哪怕胆子小点儿,那也是胆。
可同住一个屋檐下已七天,两人打过的照面都不知道有没有七眼,陶玉不仅不知道黑眼睛姓甚名谁、从何方来到何处去,就连黑眼睛究竟过的是北京时间还是西八时区都有点儿难以理解。
比如有天凌晨三点,陶玉迷迷糊糊地起床去厕所。
门一推,住着黑眼睛的房间居然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晕从门缝里泄出来,陶玉屏息静听,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在噼里啪啦飞快按键盘的动静。
照常理这种作风算作熬夜成性,可分明四个小时以前,黑眼睛还没醒。
又比如昨天傍晚。
陶玉刚刚从学校回来,就看见黑眼睛吃剩的外卖放在桌角,餐桌正中间还给他留了一份色味俱全的猪脚饭。
伸手一摸,还热着,应该是卡着他放学的点叫的。
陶玉立刻喜出望外地把这份平平无奇的外卖当作两人关系拉近的起始基点,全然忽略了自己放学的点,本就是绝大多数人的饭点,黑眼睛至多不过是顺手给他多点了一份,并没有专程配合他时间的意思。
陶玉感动地回头,想要当面给黑眼睛道谢。
然而房间的门缝漆黑一片。
可见外卖不一定是黑眼睛特意为他叫的,但遮光的窗帘一定是黑眼睛特地为自己装的。
陶路行住在这间屋里的时候,陶玉从来没见过这个点了,居然有人能在那张床上睡得着觉。
陶玉遗憾发呆,半是自作多情的羞涩,半是有点担心,觉得按照黑眼睛这个昼夜不分、五谷不调的活法,怪不得脾气不好,总是不耐烦呢!
他甚至有点儿异想天开,好奇他是不是仙女教父,压根儿不食人间烟火,从垃圾桶里跳出来,就是为了救自己于水火。
这样一来,黑眼睛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有了解释。
他消失不见的时间是在忙着拯救别人,而那只总是随手放在饭桌上的宝珀,就是为了考验陶玉——
只要他拾金不昧,善良又正直,想要又克制,那么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以后,辛德瑞拉的仙女教母或许会消失,但水晶鞋不会。
陶路行的宝珀自然也不会。
换做以前,陶玉肯定想也不想,随便掂一个理由就糊弄过大刚。
主要目的是为了安抚住他,不能惊动陶路行。
但自从那个荒唐离谱得近乎幼稚的念头冒出,非常天真可笑,却很来势汹汹,随之而来的陌生冲动远比陶玉习以为常的敷衍本能来得更加显著,陶玉心烦意乱,心里惦记着正直二字,下意识想要将一切念头全盘托出。
可正当开口,他又顿住。
大刚行事冲动,容易情绪上头,有着这个年纪的混账男高中生一切可能有的毛病,并不是个能守住心中秘密的人。
就像胡乱的托付不叫坦诚,叫做不负责任。
陶玉十分谨慎,他想,他应该在他勇敢讨得仙女教父欢心以后,再把这样不诚恳,也不尊重的行为宣之于口,以虔诚的祷告来祈求神明的宽恕。
而不是在一切将定未定之前,就自作聪明,到处乱讲他并不真诚的恳切。
心里头这么想着,在大刚竭力掩饰恼火与不解担忧的目光注视下,陶玉嘴唇一抿,低着头解释道:“我,我还会,多留他……很久。回、回头,你来玩,我再给你,介绍。”
苏职最后一节放学铃响起的时候,天昏昏暗,恰好擦擦蓝,楼下的嘈杂声再一次多了起来。
程向南是被隔壁屋男人的摔门声吵醒的,女人带着哭腔的骂声很刺耳,钻进耳膜里,捅得半梦半醒的程向南无端升起了某种泥水混沙沉在心底,死活泄不出去的焦躁。
程向南睡得昏沉,没能睁开眼,陷在一片沉重的黑暗里不吭声,却想醒。
可他偏又醒不过来。
直到日头彻底沉下去,他隐约听见楼下的自行车铃响了一下,是家长接着孩子,刚刚吃完晚饭,这会儿正要避开晚高峰的人流,骑车去两里外的古镇看灯。
“快点儿啊,你不是最喜欢那涂了兔兔的花灯吗?再不去,哪里还挤得进?都是人!”
“兔兔花灯!妈妈!”
孩子选择性地听了一耳朵,重复了一遍她最感兴趣的部分,大人们操心的路况不能影响她分毫的快乐。
在这样清亮的童声透过窗子,传进遮光帘后,程向南忽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放松,仿佛心底豁然被拉开一个大口,泥沙蓦地一空,他无端烦躁焦虑的情绪好像都被耳畔这片烟火气所安抚住。
程向南缓慢地睁眼。
随后,不知又在细密的喧嚣里静了多久,他轻轻撑着床沿起身,套上衣服出门。
衣服就是上周穿的那件,虽然这一周里,他暂时什么都还没干,但莫名其妙就是没有下楼的力气,更没有买衣服的打算。
然而程向南又是这样的人,讲究又挑剔,既暗自嫌弃陶玉给他拿的T恤档次太低,不想穿,又半点不顾及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曾经陪他奋战在捡垃圾一线的战友情。
原本他想把那天穿的衣服扔了,反正可有可无,没那么喜欢,还沾了一身垃圾味儿,他也懒得洗。但翌日一觉醒来,是早上十点,程向南发现早就去上学的陶玉不仅已经把衣服给洗了,洗得干干净净,软乎乎地飘在风里。
而且还很有分寸感,尊重**,照顾面子,特意给他留了条只能手搓的内裤,叫他自己洗。
鬼知道程向南当时是什么心情。
他沉默一瞬,只好放弃原有计划,认命地踩着拖鞋转身,手里捏着条摇摇晃晃潮成卷的内裤,进到卫生间,摆明心不在焉的开始搓洗。
……也不知道这小破孩是什么时候溜进的他房间拿衣服。
程向南一边洗,一边很不是滋味地乱糟糟想。
这习惯不好。
尊重**,但不多。
程向南心情复杂,垂眼盯着打搓到起泡的裤缝看了一会儿,因为无端尴尬,从而用力过度的手指缓缓减下力度。
他突然手一甩,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干什么,只觉得再这么下去不行,得找个机会给小陶同学立立规矩。
但直到今天,他还没有找着立规矩的时间,相反,还觉得陶玉不在家就很麻烦。
倘若只是没有清晨门外的小声问候就算了,没有总是洗净了放在床头的水果也可以欣然接受,但隔壁那么多邻居闹出的匪夷所思的各色动静却只有陶玉可以去交涉着解决,即便程向南表现得再轻描淡写,也不能掩盖处理这类人情世故的棘手,他并不擅长这些。
所以说来可耻,程向南淡淡地想,作为一个再过两年就要年满三十的男人,他没料到换了一个环境,自己居然要依赖一个看起来就还没成年的少年。
这样下去不行。
程向南默然以对。
是他不行,这习惯不好,本来说好的是他留下来照顾陶玉,怎么翻来覆去,天地颠倒,现在反倒成了陶玉来迁就他……
“你醒啦!”
陶玉拎着满手的菜袋走进楼道,一抬头,正好看见终于舍得下楼的黑眼睛。他背着书包,过载的课本着重压着他的右肩,陶玉又太瘦,这份负担就让他看上去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倾。
但他不以为意,惊喜地喊道,还扬起细瘦的胳膊晃一下肉袋。
见黑眼睛的目光轻飘飘地划过肉袋,直落在自己身上,明显对袋子里装了什么不感兴趣——是典型的投其所好失败,媚眼抛给瞎子看。
热情错付,陶玉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又把胳膊缩了回去,却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要一、一起吃,饭吗?”
听见这句充盈着生机的邀请,程向南一怔,抬脚的动作跟着一顿,刚才还觉得老要陶玉这么照顾他,实在是很不像话的念头仿佛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个清净。
他佯装若无其事,点点头算作打过招呼,问:“你今天不上学了?还有时间做饭。”
陶玉当真仔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不是的,要上。但今天,戚姐说,说要出去玩,店,不开,我、我就说回来,弄饭。”他解释着,如同生怕被误解不乖的小狐狸,又像有点小得意,窃喜地飞快瞟他一眼,笑了笑,自信地说,“你喜欢……酸甜,口。”
哟。
程向南挑了挑眉。
“观察仔细啊,”他首先肯定了陶玉的心意,伸手接过了陶玉的书包,随手拎着,轻轻松松贴在腿侧,另一只闲着的手又顺手接下了几个看起来特别重的袋子,接过的同时,也是应下了邀请,程向南随口问,“你擅长?”
陶玉摇头,实话实说:“不,我会做,辣的。”
他说完,又嫌不够。
陶玉一顿,补充道:“……很,会做。”
程向南无言,低头盯着他看,看上去就差给难以捉摸的小陶同学磕一个了。
突然,他又移开头,很轻地笑了一声。
“行吧。”
仿佛是看在陶玉面上的无奈妥协,程向南纡尊降贵,勉为其难地说道。
陶玉嘴角不可抑制地扬起一个笑。
他慢吞吞地“哦”一句,拎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小袋,跟在提着书包大袋的程向南身后往回走。
小袋里头菜贩姨姨送的葱姜蒜,连着红澄澄的辣椒,随着陶玉上楼的步子一摇一晃,轻快又活泼,自在得不像样。
傍晚澄黄的路灯下,自行车逆流在归家的人潮里,月光像盐一样洒下来,盈盈飞虫环绕着褪去水汽的暖光灯罩。
陶玉不知道。
这是程向南自无处可去以后,经历的第一顿能称正常的晚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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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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