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真正想通了什么，那一日之后，零七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在刘鸿隐面前虽仍然克己守礼，神色间却少了几分紧张惶恐，多了些淡定信任。

像是为了验证那一夜“一起调查”的承诺，未隔两天，零七征得了同意，一大早便去了千山。刘鸿隐赶到的时候，他已在藏书阁里翻了近两个时辰。

“在找什么？”

零七稍稍一愣，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手上却没动。他站在书架前的高梯上，手里还托着一大摞资料，不便转身。只能偏过头对刘鸿隐见礼，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在找属下的暗卫记录。”

藏书阁管事瞬间煞白了脸，背上冷汗直下。暗卫擅自窃取自己的记录，是何等不可饶恕之罪。恐怕连带他这个管事，也不能善了。

淮南王却不以为意，随手替零七扶住了梯子，示意他下来：“不在这里，早前让严离拿到我那里去了。”

高梯上的人一个转身，稳稳地落在对方手边，转身将资料放在案上。

“与我回去拿？”刘鸿隐笑了笑，轻描淡写道，“还有些**年前的卷宗，一同拿去看吧。”

暗卫记录和修罗殿卷宗，任何一册都是千山的绝密。除了淮南王和历代千山首领，再无人有权力翻看。

零七低头，勉强按压下心中澎湃的震动：“多谢主人。”

……

花期交替，枯荣在不经意间缓缓流转。夏已过，秋初至，浮生看似日日闲。刘鸿隐日日坐在屋里喝茶听雨，偶尔指点零七手上功夫。

淮南王府的日子平静无波，但心有默契的二人都知道那宁静之下的暗潮汹涌，屏息等待时机的到来。

成昭十一年秋，淮南郡南新安江一段水涝肆虐。有瘟疫随洪水传播，中游沿岸几十里城镇村庄均遭侵染。疫情严重，急需药物。

然而是年，淮南郡及周边地区药材储备稀缺，不出几日便彻底告罄。

淮南王刘鸿隐体恤民情，不仅将王府库存药材尽数下拨赈灾，甚至亲自前往疫区抚慰施药。

夏末初秋时节，久雨初晴，泥土尚软。马车踩着落叶，不急不缓前进。偶尔碾断一两根枯枝，在吱嘎声中晃上一晃。

淮南王出行，车马随行自是浩浩荡荡。明里暗里护卫众多，随行侍女家臣亦排出大半里。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车队正中那华盖贵撵里，竟空无一人。

***

三日前，数百里之外。

午后阳光微微地暖，透过林间投下斑驳树影。安寂中间或一两声鸟鸣。

细碎的马蹄声远远响起，鸟雀受惊般呼啦一声振翅四散。

不过片刻，便有双骑自林间小道上扬尘而来。一黑一白并肩齐驱，竟是谁也不让谁。马是上品良驹，马上的人也极擅骑术。是以连衣衫颜色也未能看清，双骑便又绝尘而去。

白马长嘶一声，率先缓住去势。黑马上的人立时勒缰，精准地跟在白马身边。

零七拍了拍身下的乌云踏雪，自腰间解下水袋递过去：“主人可要稍作歇息？”

白马上的人接过水袋，顺手向前一指：“前面不远便是太平县，今日就宿在县城。”

天色尚早，日落前至少能再向前赶几十里……念头只在心里一闪，零七点头应“是”。主人做事思虑颇深，自己一时看不透也是常事。

……

刘鸿隐一身普通衣袍，心情颇好地看着零七牵马走在前面。小暗卫微微汗湿的衣服贴在背上，包裹出匀称紧实的身体。

太平不过是个小县城，即便今日赶上集市，也热闹不过淮南城。但因靠近黟山，游客颇多，城中倒有数家客栈。

身边的人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过于简陋的住宿自然不值一看。零七很快寻了城中最好的客栈，却在掌柜的殷勤询问下犯了难。

“二位爷要几间上房呐？”

零七略一皱眉。虽然心知主人绝不会放他独自过夜，却也不想惹来他人奇怪的目光。两间上房不敢求，至少给他订间普通客房，好过被人当作……

“一间……”还在犹豫着，身边的人便把话接过去了。零七认命地摸出银子，便听那人漫不经心地接道，“自然是不够的。两间上房。”

……

“主人要哪一间？”天字客房门口，零七看着两间几乎一模一样的房间，向身边人问道。

这有什么区别？刘鸿隐有些不解，抬手示意左边的房间。

零七为他打开了门，低头行礼：“主人稍作歇息，属下去隔壁房间。如有吩咐……”

话音未落，刘鸿隐眉心猛地一挑，伸手在对方手臂上着力一拉，直接将人带进了房间。

知道零七面薄，“两间房”自然是在外人面前照顾他情绪。私下里还真要单独住一间？他这一番动作虽然还算温柔，但眉间半挑、带着些许不悦的模样却让人不自觉想低头。

“隔壁有金山银山不成？”

什么金山银山……零七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背后撞上了墙壁。某人的手臂牢牢将他抵在墙角，四周无路可退，低沉危险的声音已经逼到眼前。零七一怔，索性靠墙阖上眼休息，明白此时即便不回答也不会真正惹来恼火。

“当真想单独住一间？”手上不自觉松了几分，刘鸿隐讪讪地退了半步。若是真想，也不能将他怎样……

零七稍稍一愣，立时睁眼解释道：“属下职责所在，需去周围检查房屋布局和大致住客，包括隔壁房间。”

他解释得一板一眼，微蹙的眉宇间却还带着点困惑。不是日日同宿习惯了么，为何竟会以为自己想要单独住一间？暗卫的职责不容他有半点疏忽，更何况不知何时起，对那人的全心守护中好像还带了些超出“职责”的东西。

再想下去，却是一惊，接着心里又莫名暖起来。即便以为自己想离开他独宿，不是也松了手打算应允么……

不知该说些什么，零七抬臂无言地握住对方松开的手。待两只手染上同样的温度，他才低了低头：“属下先行离开。”

对方笑了笑，松手点头：“去吧。”

看着某人轻巧地跃出房间，瞬间隐去了气息，刘鸿隐才在桌边坐定，翻起一只茶杯随手把玩。

当日与云水墨会面不久，京城方向果然传来密报。小皇帝便要用疫区数千人命，和两代淮南王树立的民心，来换他手中过半兵权。

他自然不会受这等威胁。兵权与民心，一样也不能丢。

若非零七注意到药材缺失的情况，二人一路查下去，又怎会知道小皇帝暗中的动作；若非他坚持追踪云水墨，探出其软肋，又怎能将这看似无解的危机暗暗化解。

刘鸿隐嘴角弯起一丝微不可辨的弧度。自太平向南，过黟山，至屯溪，便是新安江的源头及上游部分。

所谓淮南王亲至疫区施药，不过是个幌子。三日后出淮南城的车队中所带的，只是千山药堂以面粉赶制出的药丸。真正的药材，早在多日前便由云水墨带至新安江上游。

一旦疫情病例出现，云水墨便可在短短数日内制出解药。一部分撒入江水，防止瘟疫继续扩散。另一部分则由随行的千山高手快马加鞭，送至疫区，撒入当地水源。

待淮南王到达疫区，灾民服下药丸，病痛立除，自会感激涕零，将郡王当作再生父母。小皇帝要取他的民心，他自然不能任其如愿。

以直奔中游疫区的车队引去小皇帝的大部分注意，他便可先至上游与云水墨会和，确保制药一事无误。而提前三天出发，为的则是一路带着某人稍作休息游玩。

“主人。”外出查探的人推门进来。

“嗯？”看着明显有话要说的人，刘鸿隐递了个“随意”的眼神。

零七自然而然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属下在屋顶探查时，看见街上有两个熟悉的人影。虽只看到背影，仍觉眼熟。像是……秦将军和赢大人。”

刘鸿隐皱了皱眉，神色不明。适逢多事之秋，这两人又暗中来到淮南郡，还偏偏出现在靠近新安江上游的地方。

零七向前走了一步，将对方手中把玩的茶杯接过来，满上茶水：“主人不必担忧，属下夜里再去一探。”

如何探查？刘鸿隐抬眼看了看他。县城中条件尚可的大客栈一共有三家，一家家查看也需整宿时间。秦飞扬不说，赢非绝是玄门传人，警觉颇高。以零七的身手，对付寻常武林高手自是无甚可担心。但若对手是只在传说中的玄门传人……

郡王接过茶杯，淡淡问了句：“归元诀练得如何了？”

零七不知道身边之人心里早已想过了几道弯，便认认真真答道：“尚有两层还未悟透。”

还有两层……便是说前五层都已悟透熟练了？前后不到月余时间，即便自己偶尔指点，这根骨与领悟力也堪称极为难得。若非修罗殿的八年学的全是与人搏命的方法，若是他能得高人指点，如今会不会在武林中数的上名号？

零七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沉声又问了一句：“主人，属下夜里……”

话音未落便被人温和打断：“夜里再说。天色尚早，出去走走？”

“……是。”

对于游玩一事，零七并无太多想法。这一路也是身边之人想去哪，他便跟着去哪。直到看见糕点店前长龙一般的队伍，他才觉得懵了神。

刚过午后便宿在了太平县，为的就是……来买这太平糕？

想起日前自己一时不注意，将贡品中的太平糕吃了个干净，那人竟是尝也未尝到。零七只觉脸上一烧，倒不至为了多吃两口而自责，只是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修罗殿出来的暗卫，总不能给人留下贪吃的印象。更何况，他又并非真的贪吃……

“到了太平县，不来尝尝这家的太平糕，算是白来啦。”排着队的客人一边给身边的人介绍，一边踮着脚探头探脑，想知道还有多久才轮到自己。

“老子中午就在这里排了，现在还没轮到。这太平糕吃了能长生不老不成！恁多人买。”旁边的人显然已经耐心告罄，开始抱怨。

“你还别说，这一家的太平糕，可是季季向淮南王府进贡的，听说还曾经送去京城皇宫里。连咱王爷和皇上都喜欢的东西，能不好么！这儿天天长队，没有两个时辰都排不上咧。”

许是排队太过无聊，前后几人都陆续加入了闲聊：“听说最近王爷下了命令，往后咱们休宁府进贡糕点呀，别的都减免，单挑这一种太平糕。你说，会不会是王府里什么人特别喜欢？”

别的都减免，单挑这一种太平糕。

刚才还有些不好意思的零七彻底呆住。来买太平糕，并非是那人之前未吃到，路过时起了尝尝的心思。而是……单单为自己而来。

思维正因震惊而僵化，便见刘鸿隐手中拎着个小盒，淡然自店侧门中出来。显然是用了身份，连队也未排，直接进店买了出来。

脑中一轰，零七立刻迎上去，接过小盒，低低喊了声：“主人”。

反正也是送给眼前之人的东西，刘鸿隐将小盒递过去，乐得空手：“回去。”

“是。”

身后的队伍却渐渐躁动起来。排在前段的人嚷嚷着：“不是刚出了一屉吗？为什么还是没有咱们的？”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吵吵嚷嚷中，店家解释的声音略显单薄，“这一屉是王府派人提前订好的，麻烦大家再等等。”

队伍中段的两个年轻人听着队伍前方的吵闹，笑着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轻挥纸扇，驱走拥挤队伍中的燥热： “秦兄也对糕点感兴趣？”

对方笑了笑，并未回答，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糕点店的侧门：“刚才从店里出来的人，赢兄可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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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