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回宿舍洗澡,哗啦啦的热水冲走了他身上的脏污泥浆,也让他觉得好几处伤口都火辣辣地疼。他低头,在乳白朦胧的水雾里盯着自己大腿根上的蝴蝶形胎记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里他又在反复地做着刺骨深寒的梦——幽闭死寂的空间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小小的他躲在角落里,竭尽全力地蜷缩着抱住自己,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他仿佛全身都浸在雪水里。
那个晚上那么冷又那么黑,那件事情经年隔世却又恍如昨日,他还很小……他很害怕。
雷州连续多天太阳暴晒,白天里气温焦石流金,空气中是肉眼可见的热浪层叠,咄咄逼人的燥热即使到了晚上也散不掉。
十三这段时间苦闷得很,而窗外的芭蕉则是在他的画本上一天比一天蔫儿。
这天义工来福利院给孩子们弹钢琴,义工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把自己带来的电子琴摆在小教室中央,又搬了把椅子坐下,弹着琴给唱歌的孩子们伴奏。
今天陶雨坐在了离义工的电子琴最近的地方,而十三则自己坐到了最不起眼的地方去。等到活动结束,义工稍作踌躇后来找十三,问他:“最近还好吗?”
十三望着窗前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叶子,说:“我很好。”
义工摸了摸鼻子,无名指上的戒指银光一闪,他说:“想吃泡泡糖吗?我给你买了几包。”说着从包里拿出了泡泡糖。
十三却没接,看他的眼神泛出冷意和距离感:“我不要你买的。”
义工拿着泡泡糖的手在空中悬停许久,最后只能又遗憾地把它收回来。
热风把万千绿叶吹得飒飒作响,小孩子们的歌声在绕着教室跑。
十三看了看义工踟蹰而又愧疚的脸,对他不做留恋,拉着小玄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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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教授夫妇第二次来探访紫竹福利院的时候他们的儿子贺慎安也跟他们一起来了,他给孩子们带来了许多颜料和玩具,孩子们蜂拥而上地围在他的身边,他就笑着给他们分气球玩。十三对玩具兴致泛泛,倒是对他带来的颜料有点兴趣,可是隔着一大群小孩的包围圈,他进不去里面瞧颜料,也瞧不见中间那人被飘在半空的红气球遮挡住的脸。
院长引着贺教授夫妇来见十三,十三被院长要求规规矩矩地扎着长头发,穿着干净的衣服见他们,他看见这对夫妇穿着很得体的衣服,言行举止中透露出一种很好涵养,他们看向他时无时无刻不带着春风化雨的微笑。
在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玩闹声里,贺乔嵩问十三:“上次我来听说你发烧生病了,现在好了吗?”
十三点点头,清澈的眼睛眨了眨。
萧如音心软地摸了摸他的长头发,说:“小十三,你真好看呀,今年几岁了?”
“十三岁。”十三说。
夫妇都笑了笑,院长也陪着他们笑,然后说:“正巧了不是。”
“听说你会画画是吗?”贺嵩乔问道,“可不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画?”
十三把画本给他们看,他们翻着看完了,欣赏的目光从画本移到十三身上,说:“孩子,你画得很好啊。”
十三从不对大人们的夸奖诚惶诚恐,也不会因此骄矜自傲,他只淡淡地笑了笑,心思主要还是在旁边那些颜料上。他的眼睛随着自己的小心思往边上瞟,看见空中气球乱飞,把中间坐着的那个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只能听见他说:“过来看,我给你们变个小魔术。”
声音怎么还有点耳熟?十三纳闷地想。
下一瞬,他却看见了陶雨,看见他那双艳羡的、嫉妒的、湿润的眼睛正穿过许多孩子直勾勾地望向自己。十三眸光微动,陶雨被他抓了个正着,于是慌忙地剥离了目光,像蜗牛缩入壳一样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藏进了孩子群里。
贺乔嵩捏了捏画纸,问道:“长大了想当画家吗?”
十三不假思索地说:“我长大以后要当个流浪画家,我要流浪在世界各地,画不一样的风景。“
夫妇俩都很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后,萧如音说:“小十三,如果你现在有了一个家,有了爸爸妈妈,你就不必辛苦地流浪了,还可以继续画画。”
“可是我并不想被领养。”十三直言不讳地说。
贺乔嵩和萧如音颇为意外,他们默默对视一眼,此刻心中都产生了一样的疑问和考量。这时院长出来打圆场,缓和着气氛说请他们去办公室喝茶,贺乔嵩向他点头,一边握住妻子的手,一边对被小孩子们围在中间的儿子说:“慎安,我和你妈要去院长办公室喝杯茶,你随行?”
慎安?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十三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他想不起来。
贺慎安刚才在旁边听了半晌,此时他的声音从空中乱舞的气球里探出来:“我就不去了,孩子们还想看我变魔术呢。”
贺乔嵩和萧如音跟院长去喝茶了,贺慎安利落地从孩子们中间站起来,十三就在这时向他望过去,看见了他极高的个子,此时他站在一群小豆丁中间便显得更加鹤立鸡群。挡在他面前的红气球飘走了,他的脸就像月亮从乌云中脱胎出来那样显露出来,然后高悬而澄明地落入了十三的眼眸里。
十三一愣——怎么是他啊?
而贺慎安早在人群里就看见他了,刚刚还听到了他和自己爸妈的全部对话,此时他迈着长腿走到十三面前,高大的身体把窗前的猛烈阳光挡了大半,而他身上树木与骄阳般的香气却肆意地扑在了十三的鼻尖上。
十三像在白天里撞见了鬼似的看着他。
贺慎安被孩子们围得出了些汗,此刻终于吹了点风,他舒畅不少,笑起来向十三招呼:“你好啊小鸭子,我们又见面了。”
十三:“……”
贺慎安见他没反应,就又叫他:“小十三?”
“我没那么小。”十三被他叫得浑身肉麻,三伏天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哈哈,你看起来很小。”贺慎安拿起十三的画本,“这是你的真名吗?真有趣。”
十三搓了搓脸,摸到了一点汗。
贺慎安翻着他的画本,说:“你很喜欢画芭蕉吗?几乎每天你都要画一张。”
十三拿了个气球掂着玩儿,说:“我喜欢看窗外的芭蕉,它每一天都不一样。”
“噢?”贺慎安起了点好奇心和兴趣,他询问道:“能不能带我也去看看?”
十三把贺慎安带到宿舍里,紫竹福利院的墙砖都是灰白的,宿舍的陈设也都是陈旧而灰白的,十三一打开宿舍“刺拉拉”的窗,那棵碧绿的芭蕉树就豁然出现在了贺慎安的眼前。
芭蕉润绿得像活的翡翠,它在盛夏阳光里折射出灿烂的光,数片阔叶迎风舒展,盈盈欲滴好似情人的眼眸流转。和周围早就枯萎而死的木头和杂草不同,它是如此生机盎然,甚至能在盛夏歊暑中递来难得的凉意。
贺慎安坐在窗边吹着芭蕉树送来的清风,问十三:“你为什么会成为孤儿?”
“我是弃婴,”十三这时剥了个泡泡糖吃,他边嚼边说,“我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父母扔了。”
贺慎安看了看他的长头发,说:“你这么健康,又这么好看,为什么十三岁了还没被领养走?这根本不合理。”
十三吹出一个大泡泡,说:“当然是有理由的。”
贺慎安看着他把泡泡吹破了,等他接下去说是什么样的理由。可是十三却又吹出一个泡泡,半晌才说道:“但对你保密。”
贺慎安笑了笑,也不逼问他,换了个话题继续和他说:“你画画是跟谁学的?我看你每张画的用线都很有技巧和想法,不像是没学过素描的人只凭感觉画出来的。”
十三说:“老头。”
“院长?”贺慎安问。
十三摇摇头,说:“老头是捡到我的人,他叫秦山。”
贺慎安翻着画本,又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点,他说:“你画了很多风景,还有各种小动物,可是这么多张画里却连一个人物也没有,你从不画人吗?”
“因为我见过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是我喜欢的人,老头和小玄子都不喜欢被画,所以我从不画人。”十三拿回画本将它在柜子里放好。
贺慎安想到那天傍晚在雾钟湖边,他撞见十三泪眼婆娑的模样,便问道:“难道是因为别人伤了你的心,所以你不爱画人?”
十三疑惑地乜了贺慎安一眼。
贺慎安抬手挡了一下照进来的刺目阳光,手腕上的平安扣玉在光线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纯粹温润的质地,他说:“那天在雾钟湖我看见你哭了,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十三若有所思。
贺慎安看着他被金色阳光照亮的半侧脸,说:“是真的没有还是你不想承认?”
十三偏头看他,眼神越来越认真了。
贺慎安的瞳孔在此时蒙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浮光,他说:“因为你觉得自己就算被人欺负了也没有人会为你站出来主持公道,维护你的尊严和自尊心对吗?”
十三站起来,几乎是咬着每一个字地说:“难道不是吗?有人曾经对我说过,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我是孤儿,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哥哥,我就算承认被人欺负了,也不过是在你面前自取其辱而已,我的命运和你们这些大人一样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东西。”
“不对,命和运不能被一概而论为没有道理的东西。”贺慎安拍掉了肩上的一点尘埃,说:“你的命,或者说你的出生是一个偶然事件,它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可是‘运’就不同了,你的运就是你的际遇,也是你的选择。”
这话有点深奥,小小年纪的十三听得有点费劲,但是他依然很认真地在听。
“你说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然而现在你却拥有了选择的机会。”贺慎安说,“你可以选择拥有父母,拥有哥哥,或者说拥有我。”贺慎安指了指自己。
十三盯着他看,像是看到了他此生从未见过却又十分震撼他心灵的东西,他说:“你家为什么想要收养孩子?来福利院领养孩子的一般都是不孕不育的年轻夫妻,像你家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贺慎安望着窗台上积落的一片树荫,目光又落回十三身上,他说:“因为我的父母信佛,他们人到中年,特别想要结一个善缘。”顿了顿,他在浅绿的浮光里轻笑一声,说:“小十三,也许你的命运,也在祈盼着一个善缘的垂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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