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混局启

一行人匆匆赶往破庙已是正午。

喻台见外头确有两匹马,而其中一马鞍正是自己赠予衍师兄,心下一松。

他跳下车来,依次扶着两位姐姐下车。

宝知未戴帷帽,却叫尔曼戴上,帮她理端正后对喻台道:“喻弟,姐姐打前头,你守在二表姐后边。”

喻台跟着谢四爷练得一手好长枪,这会在拾起地上破烂的长门闩,示意姐姐自己业已做好准备。

晏非白有些不悦,觉得他们怀疑自己,转而一想,心觉姑娘家这般谨慎也是应当的,自己便守在门口。

宝知右手搭在匕首柄上,左手弓着肘关节,将尔曼罩在自己身形中,三人在灰尘中缓步前行。

不过一个拐角,便见破损的神像前有块红布,下头盖着个人,屋内腥臭冲天。

边上被捆着四个男人,好似被打昏了,歪头倒脑地躺了一地。

尔曼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气,险些呕出来。

喻台警惕着身后与周遭,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轻声问道:“姐姐!发生了什么?可是圈套?”

此时,从房梁上落下一人,而神像后也钻出一人。

正是听到声响后躲藏起来的邵衍与周席玉。

邵衍见她这般,心中好笑:总是把别人当成坏人。

宝知不知道他这一出是怎的,仍是维持着将尔曼护在身后之态。

周席玉向来看不惯梁宝知对邵衍的防备,即便她冠冕堂皇地视之为理所当然。

他阴阳怪气道:“喔唷!阿衍,你这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还以为你算计她呢!”

邵衍却不恼,他向来有耐心,理解在这个情景下宝知防备是自然的事。

在他心里,宝知做什么都是有自己的道理。

“你别怕,我找非白兄请你来是因着这个。”他张开右手,摊向那红布。

宝知见那地上黄白并血渍,心中存疑,可是定睛一看,便见那女子被折断的右手腕上有块褐色的胎记。

她心中大骇。

即便常年养成的修养,也无法止住她心中的震撼,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尔曼不敢置信,软了腿脚,不住往边上倒,一串眼泪便直直淌了下来,喻台赶忙丢了门闩上前扶住她。

邵衍见宝知已认出,伸手去握她的手。

这已经是僭越的举动了。

他只望自己此举可以多少给她传递些支持,叫她感到安全。

宝知瞳孔微微放大,樱唇微启,牵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那红布。

邵衍反手紧紧握住宝知冰冷、甚至沁出汗来的手心,通过交握的双手,他触到她突跳的脉搏。

愈是走近,那石楠味、尿腥味、血腥味愈重。

宝知也挡不住那恶臭,猛然停下脚步,歪头干呕了一声,生理性眼泪不住溢出,湿了那抖动的睫毛。

邵衍见到她这幅雨打花蕾模样,心都揪成一团,顾不得一旁的人,直接将她搂入怀中,将她的脸压进自己的胸膛,缓缓拍着她这些日来消瘦的肩背:“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宝知摇摇头,挣脱出来,梗着喉咙,蹲下揭开那红布。

是谢令曼。

即便娇养多年,养出上位者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势,可面对这般的情景,她还是吓得失了方寸。

她布满黄白液的睫毛盖在下眼睑,口中不住溢出那污液。

宝知颤抖着弓起食指关节,探到令曼鼻下。

不对!

有非常非常微弱的气流!

宝知大舒一口气。

人还活着!

浑身的血好似重新流淌了。

吓死了!把布盖在脸上干什么呀!

她还以为谢令曼死了!

果然,一开始以为房顶被拆了,吓得不行;随后发现只是卸了窗户,反而还心生感激。

宝知即刻恢复了理智,冷静地将红布丢到一旁,下边**的肌肤没有一处好肉,**被咬掉了一个,另有一个也仅仅连着一层皮。

惨不忍睹。

即便她不喜谢令曼,这会也又惊又怒。

宝知检查了一下她的颈椎与脊柱,便将她扶到自己怀里,毫不在意那肮脏的液体沾到她干净的白狐大氅上,随即直接伸手入令曼的喉咙,在那嗓子眼处抠挖了几下,令曼便不自主呕了出来,吐出一堆黄白污液,还有缕缕血丝。

令曼的口腔上颌已经被磨破了一层皮,血淋淋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无神地望向宝知。

她就像是个破布娃娃,宝知便是要临时给救助,甚至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一刻,最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不自主与之共情。

宝知也为此感同身受,好似那磨难也在她身上趟过一趟,她抖着手用手帕抹掉她脸上的污液,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碾碎了撒进令曼口中。

她抬头看了邵衍一眼,他便知道,转身出了庙门,上马车取了茶盏后复进来。

宝知接过茶盏托着令曼的头,喂了她几口。

令曼的力气全然花在吞咽上,已经无法说,也不愿说话。

宝知轻轻合了她的眼道:“累了睡一会,醒了就到家了。”

外头的晏非白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正暗自批评邵衍不该随意上女眷的马车,便见宝知冷峻地抱着一个人走出,那人用大氅包地严严实实,看不清脸。

晏非白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里头遭难的女子是京城贵女。

是谢家的姑娘。

这下可大事不妙了。

可他并未躲开,反而上前要帮助宝知上车,却见宝知只微蹲膝,竟在抱着一人的情况下,跃上近乎一女子高的马车,用肩膀顶开车帘,低头钻了进入。

随即又下了马车,将被喻台扶出的瘫软女子扶上车。

邵衍与周席玉也一道出来,轻拍低垂着脑袋的喻台的肩:“不要这般自责,这怎的是你们的过错?”

喻台猜到七八,心里一阵寒,开口却发不声音来。

他知道大表姐打自家姐姐的主意,长大疏离了她不少。

可小时因为令曼作为家中最大的姐姐,自是照顾他们。

这份关心是真的,只不过长大了变味了。

他不仅是生气,更是无助。

小小的少年这时才发觉自己太弱小了,浑浑噩噩,就算是遇到这样的事,也手足无措。

倘若,倘若是姐姐出事了……

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护得住姐姐吗?

邵衍对他人的情绪心思何等敏感,即刻猜出他内心所想,按着他肩膀的力重了些,低声道:“莫怕,喻弟。”

他对上那双相似的含泪桃花眼,认真道:“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姐姐身上的,相信师兄。”

喻台用衣袖狠狠擦掉眼中的薄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责任。

他郑重地向三人行礼:“喻台在此,多谢三位师兄出手相助,感激不尽!”

邵衍等人正要扶他,便见宝知跃下马车,严肃地向三人行了一个大礼。

晏非白与周席玉不好扶她,只口中道起,邵衍上前一步,扶起她与喻台。

宝知道:“多谢三位公子,这份大恩大德,南安侯府必铭记于心!”

她进而道:“还乞望各位公子忘了今日之事!”

三人庄重应下,并安慰了姐弟二人一番。

宝知上了马车,回头望了邵衍一眼,他们明明伸手就可触碰到对方,可是在这个瞬间,邵衍觉得曾与他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女子这般陌生。

就像他从来没有走进过她的心。

“宝知。”他下意识唤道,不顾她的名字会被别人听去:“宝知。”

宝知垂眸片刻,第一次唤他的全名:“邵衍。”

“等我的消息,等……”她下定决心似的:“你等我,等我来找你。”

邵衍不知她这是为何,只好心中安慰自己,姑娘吓坏了。

喻台点头示意后驾车匆匆离去。

三人知是无意撞见阴私,心中一片沉重。

不过一盏茶,便见谢四爷领人打马为着那四人而来,邵衍不必说,便是另两人也跟着家中长辈见过谢四爷。

周席玉见友人皆沉脸,便邀二人去他家玩,直到傍晚才叫二人展颜。

**

封夫人放权给大儿媳后,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一路近京,发觉流民渐少,心中只觉反常。

在一处驿站休整时,封三爷在大堂里打听了消息,回来道:“也不知怎的,前些日子京城禁军加强了管禁,还安了在京边近涵州的巡查,流民都被赶往西边。”

还有一个叫人奇怪的事,他想了想,还是跟母亲说:“听闻京中有些贵人大量买入些止血的、跌打去淤的药材。”

封夫人皱眉,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收到京中口信,怕是进出都被管控了。

“我们加快些脚程,早些进去,解决了你二哥的事便回陇西。”

听到这,封三爷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还有,你非要把人带在身边我也不多说了。只需一点,外头怕是兵荒马乱了,看好房里人,”封夫人继续道:“鬼头鬼脑的,满眼子算计,京中贵人多,也不怕被人勾走!”

封三爷笑道:“儿子心中有数,更何况袅袅生性胆小,不会误事的。”

他话是这么说,可回房后,看到那趴在窗口偷偷往外看的女子,却沉了脸。

关门声惊动了她,还不及反应,封三爷便至她身边,掐住她的下颌:“在看什么?准备着逃走?还是瞧上哪个下家了?”

女子尖着嗓子道:“没……没有,奴家就看看……”

她的恐惧取悦了他,封三爷松了手,转而扣着她的腰,一只大手“嗖”地钻进斜襟,在那绵软上搓捻。

女子随着他的动作颤抖着,双脚都合不拢。

封三爷舔着她的耳垂道:“没想到,菽发娘已经有这般明月了。”

那白兔在他手中抖动,激得他热血不住往下涌。

封三爷狠狠拧了她,冷声道:“给我老实一点,不过是看你还小,怜你才没要你。若是这些日子没管好合档裤,勾着旁人破瓜,我便将你丢到军营里,日日做新娘!”

“听到没有!”见女子不回应,他厉声道。

女人又疼又怕,呜咽着回应:“知道了,袅袅知道了,袅袅是爷的人,断不敢做出这般的事。”

封三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你乖乖的,即便日后三奶奶进门了,爷也宠你,叫你生一串的娃娃。”

女子也好似刚刚未被粗暴对待,如菟丝花般攀附着男人。

也怕夜长梦多,封家的车马竟加快了一倍,比原先预想地还要更早一些抵达京城。

封三爷取了通关文牒后问道:“母亲,先去外祖家还是先去南安侯府?”

封夫人道:“自是先去见你哥哥。”

这边封家刚进城,另边南安侯府就得了消息。

可巧宝知正在乔氏这说话,丫鬟便进来低声说了这事。

她与乔氏对视了一眼。

乔氏道:“他们今日必来,终归有外男一道,你今夜便宿在庆风院,别是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宝知笑道:“哪有十四的大姑娘赶了姨父出去,霸着姨母的道理。我用了晚膳就走,让喻台和松源送我回去。”

乔氏想了想,也妥当,叫人传了信,让松源喻台今日要早些回来。

谢四爷回来时发现孩子们都已经到齐了,坐在正堂内说话。

“哦!今日倒是我迟了!”他接过茶,笑呵呵地同大家说话。

宜曼迫不及待道:“爹爹!听说封家来人了!您可有见到?陇西人长什么样呀?是不是耳朵大大的!”

谢四爷笑道:“哪能啊,不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

乔氏早习惯丈夫在某些事上的迟钝,只赶紧叫大家入座用膳。

大家没有宜曼这般单纯,便是最小的松清也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然,刚放下碗筷没多久,南安侯身边的谢文来请谢四爷与乔氏去静心堂。

宝知当机立断让弟弟妹妹们先留在庆风院,叫丫鬟婆子守好院门,自己只领着夏玉与惠娘赶往决明堂。

她刚要过藤萝桥,便见那上头站着一人,云母宽袖京绣长衫在风中凛凛作响,那四爪龙冰冷地望着来者。

宝知一愣,随即毕恭毕敬地跪下行了一个大礼:“问殿下安,愿殿下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太子身边只跟着两名侍卫,常年不离身的碧玺串子在男子的手中嘎达嘎哒作响。

“哦,是梁姑娘。”他好似刚认出她来,平淡地叫她起身。

桥这般窄,上头站着三个男人,宝知便没法子过去,总不能叫太子给她让路吧。

太阳落尽,周边黑压压的,而月亮也才冒头,寒点点地洒着光,照在那张交织着矜贵与昳丽的脸上,明明与邵衍一样的凤目,却显出不同的气质。

宝知只瞥一眼,见他没有离去的意思,正欲告退绕路。

“梁姑娘向来筹划周全,”太子忽地开口,居高临下睨了宝知一眼,语气清淡道:“可总归有变数,不知梁姑娘如何应对?”

宝知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颇无礼地盯着太子的双眼道:“只要最终如愿以偿即可。何处不通京城呢。”

其中之一的侍卫道:“大胆!竟敢窥视殿下!”

夏玉与惠娘也被宝知的举措所惊,正要跪下,边上树丛作响,众人便见小道上转出一男一女,男子人高马大,只是那双眼犀利逼人,跪下行礼,而那一同跪下的女子,即便是白着脸,抖着唇,也不掩盖她的楚楚可怜、袅袅婷婷。

最叫人惊异的是,她的侧脸竟同宝知有六分相像。

男人道:“臣陇西余泽千户长封亦捷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侧头,只漠然道起。

即便封三爷想尽办法捡了些话茬,也不见其流露半丝波动。

袅袅在一边偷偷打量,心惊肉跳。

不愧是《锦城繁花记》的男主,天潢贵胄,这与身俱来的清贵衬得那人俊美无双;难怪全书设定中最美的女主小时便对他一见钟情。

只是按照书里剧情发展,这会日后宠冠后宫的懿贵妃应该和现在还是太子的景光帝不相识才对呀,为何他们还一副心平气和地说话。

不过因为她代替了原主,极力劝说封三爷带她来京城,故而提前一步出现在景光帝面前。

袅袅瞥了一眼封三爷。

这等人把原主小小年纪圈养起来,她穿书过来的时候才七岁,当晚便遭他逼迫,且阴晴不定。

现下景光帝提前见过她,即便按照剧情作为配角的原主后期成了懿贵妃的替身,当下也可能提早摆脱这封蛮子。

即便景光帝最是宠爱懿贵妃如何,她不也是不爱他,最后郁郁而终,倒不如成全了自己这番野心。

袅袅越想越兴奋。

我可是掌握全书发展走向的大女主!这金手指肯定能帮助太子,这不是惯常古言里的套路嘛,太子对她产生兴趣,从而两男争一女,虽然吧,她也挺喜欢书中那鲜衣怒马的小公爷,不过跟太子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女主选择!

至于女主,那泼辣善妒的性子,即便是全京城最美的又如何,因为是南安侯的嫡女成为太子妃,最后太子登基了只封了个丽妃。

真是可笑。

看来女配文里的女配才是真女主。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接近男主。

反正古言里二嫁的、做花魁的、做小妾的那么多最后都成为皇后,她生父可是出身文州梁家,没理由不行,更何况梁家在前朝也出过皇后!

她的幻想突然被封三爷打破,原来是太子听了几句后就走了,他们要恭送太子。

真麻烦。

袅袅偷偷撇了撇嘴,等到她成为太子最宠爱的女人,要让太子免了她的礼,让这个封三天天吃鞭挞。

她也只是心里想想,表面上如西子捧心,柔若无骨地靠近封三爷:“吓坏奴家了,还是爷临危不乱。”

封三爷却没有理她,一双眼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行礼告退的女子。

“梁姑娘可出自文州梁家?”

惠娘与夏玉挡在宝知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男人。

宝知答:“正是。”

封三爷道:“哦,家祖曾与令翁相交。”

按惠娘的想法,该是快快避开才是,这封千户的眼神真是黏腻恶心。

所幸宝知说了几句便告退了,她们也松了口气。

旁人并不知封夫人同南安侯夫妇交谈了什么,第二日还未到请安时,一个消息彻底炸得京城如沸水,揭开了令月之乱的帷幕——太子在回东宫途中遇刺,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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