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宁侯府。

留心阁。

谢君婉坐在软榻上，软榻上的矮桌上，放置了一个香炉，里头燃了些许香料。

除了香炉之外，整张矮桌都被小碟子分放的各种中药材沾满。只留谢君婉正对着的地方，又稍微空隙出来一些，放置了一张桑皮纸。

桑皮纸上面又堆了不同的药材混合在一块儿。

她盘膝而坐。手中拿了一杆小巧精致的黄铜称，仔细的拨弄着上头的小秤砣。

钱嬷嬷和流苏站在旁边服侍。

屋子正中间站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丫鬟说道：“奴婢宝霞，是三姑娘跟前服侍的丫鬟。三姑娘说让奴婢把这些衣裳首饰还给大姑娘。多谢大姑娘今日仗义相助。王夫人已经差人去了锦绣楼请师傅来给三姑娘做衣裳。夫人也赏了不少首饰给三姑娘。”

谢君婉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把称盘上的药材倒到桑皮纸上，随口说道：“放下吧。”

流苏接过了宝霞手里的托盘，放到软榻空闲的那头。

宝霞站在屋子中央，静静的，也没有立刻走。等了半晌，却见谢君婉又抓了另一个碗碟里的药材放在秤盘上。

好似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似的，心里多了几分气闷，却也不表现出来。

她还在等谢君婉的话，好回院子里回了三姑娘。

但偏偏，谢君婉甚至更在意她手里的那把破秤。

谢君婉的动作缓慢，嘴里小声念叨：“柴胡三钱。”

随后又抬起眼眸把矮桌上的小碟全都扫了一遍，眉眼间多了一些悻悻，随即说道：“缺了生姜。”

“流苏，你腿脚快，去厨房里切两片生姜过来。再拿十枚大枣。”

“哎。”

站在屋子中央的宝霞这时候才出声说道：“大姑娘，您可有什么话要给三姑娘的？”

谢君婉怔忪了一下，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丫鬟不是留心阁的。

她惊诧了一下，“你还没走？”

宝霞说道：“奴婢把东西带过来还给大姑娘，大姑娘连一句话都不说，奴婢不敢走。”

谢君卿瞥了宝霞一眼，说道：“该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我倒是没什么话要你带给君月妹妹的。你先回去吧。”

宝霞朝着谢君婉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等宝霞离开后，流苏便忍不住轻哼：“哼，什么嘴脸，送她东西，她还让丫鬟给还回来。让丫鬟来咱们院儿耀武扬威起来。”

“王夫人送首饰？舔着脸贴了王夫人的屁股，就迫不及待的与咱们划清了极限。”

钱嬷嬷清点了托盘里的东西，说道：“衣裳都还回来了，就是缺了一件首饰。”

“那件蓝海棠点翠没在里头。”

谢君婉哂笑，“她倒是眼光高，把蓝海棠点翠给留下了。”

流苏又撇了撇嘴，“小家子做派。既然口口声声说得大义凛然，怎么不把蓝海棠点翠也给还回来。”

谢君婉觑了一眼托盘，说道：“这些衣裳，送给外头的粗使丫鬟吧。”

别人穿过的衣裳，她自然不会再穿。

哪怕其他送出去的衣裳，没有被人穿过。但送出去的衣裳，毕竟是送出去了。

流苏忍不住俏皮的说道：“这回倒好，院儿里的粗使丫鬟们，倒是高兴了。奴婢都没有这么好料子的衣裳，三姑娘倒是便宜了她们。”

钱嬷嬷便忍不住的敲了流苏的头，“你这丫头片子，姑娘是少了你穿的了？哪年不是给了银子，让你自个儿去做春夏秋冬的衣裳。”

“你自个儿舍不得花银子，把银子攒起来了，还怪姑娘待你不好？”

流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可没说姑娘待我不好。”

谢君婉手肘放在矮桌上，目光盈盈，“好了，你赶紧去厨房把我要的生姜和红枣拿过来。”

“粗使丫鬟们得了衣裳。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你，送回来的首饰，你收着吧。”

流苏喜得眉毛都在飞扬。

“多谢姑娘。”

说着，便从托盘里拿了衣裳出门。

很快，外头就听到流苏的声音。

“都过来，先把手里的活儿放着。姑娘念着大伙儿平日里辛苦，便拿了衣裳赏给你们。你们自个儿瞧瞧喜欢哪件，拿去穿就是。”

“流苏姑娘，姑娘真赏咱们呀？”一个粗使丫鬟说道。

流苏挺了挺胸膛，“那是自然。”

“都是上等苏锦做的衣裳，你们瞧瞧上头的图案，全都是苏绣一针一线绣的。”

“不管你们是穿着出去办事，还是逢年过节回家，又或是送给家里头的姊妹，都行。”

院子里顿时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谢君婉撑起窗户的一角看向院子外面，几个年轻的丫鬟手中拿着衣裳叽叽喳喳。她心中不免感叹，果然她喜欢鲜活的生命。

钱嬷嬷瞧着谢君婉的模样，便说道：“姑娘既是喜欢，不如出去与她们一起玩。”

谢君婉想了想，便说道：“有道理。”

随即看了一眼矮桌上的药材，“嬷嬷，你先帮我瞧着，可别有什么耗子爬上桌吃了我的药材。”

钱嬷嬷宠溺的说道：“去吧，我在这儿瞧着。少不了你的药材。”

谢君婉便提了裙子，穿上鞋，出了门。

今日春光正好，刚出门，便被春阳晒得暖洋洋的。

粗使丫鬟们见谢君婉出来，赶忙行礼。

谢君婉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你们先忙着，不用管我。”

一个粗使丫鬟便说道：“活儿一大清早就做完了。院子扫了，衣裳也洗了，晾在院子角落里呢。”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只要姑娘不安排活儿，我们现在都闲着。”

谢君婉说道：“你们谁有毽子，今儿天气好，我们一块踢毽子可好？”

几个粗使丫鬟便笑嘻嘻的，“有的有的，姑娘想玩，我们就陪着姑娘玩。”

随后几个丫鬟又齐齐的向谢君婉行礼，“多谢姑娘赏衣裳。”

“去吧去吧，赶紧把衣裳拿回屋子里，把毽子拿出来。”

丫鬟们拿着衣裳散去，不过一会儿就又回到院子里，其中一个丫鬟手里拿了毽子递到谢君婉手里。

谢君婉便跟丫鬟们站成一个圈，玩踢毽子接力，好不热闹。

流苏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欢声笑语。她正巧跟王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听雨一道走过来，听雨自然也都听见了院子里的欢笑。完全弄不明白，有什么事好开心热闹的。

流苏加快了脚步，便看到谢君婉跟几个粗使丫鬟正在院子里踢毽子呢。谢君婉还把外衫脱了，穿了一件竹青缕金蕊蝶软烟罗齐腰广绣长裙，腰间用橘色丝带封腰。

谢君婉甚至为了踢毽子，把裙摆提起来。

流苏说道：“姑娘，姜片和红枣都拿回来了。”

谢君婉这会儿正玩得起兴致，抬头看流苏，正好毽子踢到她跟前，一个不注意，毽子差点落在地上，还好谢君婉把毽子救了回来，并踢向另一个丫鬟。

她说道：“你把东西放在屋子里，过来一起玩。”

流苏早就心心念念的踢毽子，这会儿更是迫不及待的跑进屋子里放好东西。

嘴上还念叨着：“我来了。”

钱嬷嬷瞧着谢君婉跟丫鬟们玩得欢快，忍不住的点头。

……

谢君月住的小院儿。

宝霞回了院子后，立刻禀了谢君婉那边的情况。

“回三姑娘，方才奴婢把东西还过去的时候，大姑娘傲慢得很。都没有正眼瞧奴婢，反而是在侍弄矮桌上摆着的药材。”

“大姑娘一句话都没说。”

谢君月坐在桌子旁边的小兀子上，听着丫鬟说话，眉毛恨不得拧成一团。

“她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宝霞说道：“是啊，我还特意提醒了她，问她有没有给三姑娘您带话的，她只说没有。”

舒姨娘在旁边急切的说道：“我说吧，叫你把那些东西留下，你偏不留，偏要让人把东西送回去。这下子可好了，把人给得罪了。”

“这可如何是好。”

谢君月倒是一脸的冷静。

“姨娘，你慌什么。谢君婉不过是个没了嫡母，在府上不受宠的嫡长女罢了。”

“这个侯府，是王夫人掌家，王夫人说了算。谢君婉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可是……”舒姨娘支支吾吾。

“娘，您别担心。今儿我去周侍郎府做客，亲眼瞧见那么多的世家夫人，对王夫人唯命是从。我也在王夫人跟前服侍了，王夫人对我很满意。”

“王夫人不待见谢君婉，我们可不能做出让王夫人不痛快的事。昨日我们刚入府，不知道府里的情况，才那么匆忙的接下了谢君婉送过来的东西。”

“您瞧，我把谢君婉的东西送回去了。王夫人就送了这么多首饰过来。”

“再说，谢君婉始终是要嫁人的，往后我们在侯府里过活，都要仰仗王夫人的鼻息。”

“我和妹妹迟早要嫁人，您和弟弟，却是要一辈子都活在侯府。得罪了王夫人，您和弟弟怎么办？”

“我都是为了咱们一大家子。”

舒姨娘眸光中闪着泪，“君月，委屈你了。”

谢君如却冷不丁的说道：“姐，我们去周侍郎府的时候，王夫人也难为我们，是长姐让我们上了马车。要不是长姐，我们得一路跟着马车走到周侍郎府。”

“周侍郎府门口的宾客那么多，不是长姐的话，我们的脸面早就没了。”

谢君月大声呵斥，“闭嘴。你才多大，知道个什么？我自个儿心里清楚得很。”

“我们又不是要为难谢君婉。”

“倒是你，才不过十岁。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你要记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

谢君如只得闭了嘴。

……

留心阁。

谢少程站在留心阁门口，便瞧见谢君婉正在跟一群丫鬟玩踢毽子。

他平日里都瞧着自己这个妹妹端庄优雅，极少看到她如此活泼。不过想想，今天阳光好，是该好生活动活动。

瞧着谢君婉玩耍，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暖阳中，隐隐闻到药材的香味儿。

谢少程走进院子，脸上戴着笑，说道：“妹妹今日好雅兴，竟然还跟丫鬟们玩踢毽子。”

谢君婉瞧见谢少程来了，便从几人围成的圆圈退出来，走到谢少程跟前。

“平日里都在屋子里，趁着天气好，便在外头玩耍了一会儿。”

谢君婉走进的时候，谢少程就闻到一股浅淡的药香从谢君婉的身上隐隐传来。

“让我猜猜……你该是有在弄药材了。”

谢君婉说道：“兄长的鼻子倒是灵光。”

谢少程说道：“都不知道你从哪儿学的，一天天的总喜欢弄这些药材。倒不似其他的闺阁女子一样做女红。”

钱嬷嬷拿了外衫披到谢君婉身上，谢君婉伸直了手臂，自然的让钱嬷嬷给她穿上。

她说道：“没什么不一样。在侯府不需要做什么活计，自然是要弄点东西打发时间。”

“有的喜欢侍弄花草，便侍弄花草去。有的喜欢女红，便做针线活去。我不过是喜欢看一些古籍，侍弄药材罢了。”

谢少程说道：“瞧着你的用工模样，我倒是以为你都能做郎中了。”

谢君婉暗暗的笑着，“指不定哪日，我还真能背着个药箱，去外头走街窜巷的问诊。”

谢少程便觑了谢君婉一样，自然以为谢君婉是在开玩笑。

谢少程说道：“对了，今日来见你，是跟你告别的。”

“山长说我的学问想要继续做好，就得外出游历。不管是学问也好，还是为人处世也罢，又或者是往后考取功名，为人父母官，自然是要看人间疾苦，才能做得好。”

“昨夜我已经跟姨娘说了此事，知道你早上要去给老太君请安，便这会儿才过来与你说。”

谢君婉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要出远门。”

谢少程愕然“你如何知道。”

“上回我不过是提了一句徽墨，你那样爽快的答了下来。你倘若不出门，哪里能寻来徽墨？便估摸着，这些时候，你该是要远行了，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远行。”

谢少程无奈的笑了笑。妹妹太聪慧，让他实在是没有做兄长的底气。

谢君婉说道：“你随我进屋，我准备了些东西。”

谢少程好奇，“妹妹竟然也准备了东西给我？”

谢君婉抿着唇笑。

那是自然的，现在不是后世，特别是像这种外出游学，一个风热感冒都能要了性命。

谢少程随着谢君婉进了屋，屋子里的药味儿越发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