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陆昀的老师翁光羲是当代大儒。

他是先帝年间的二甲进士,入朝为官十余载,因其“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民本思想,在经济上主张“工商皆本”,以及“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的治国理念,遭到朝中拥皇派大臣的排挤,更是为君权至上的皇帝所不喜。

翁光羲厌倦了官场的黑暗及倾轧,辞官于家,著书立说。

他写的书刊印成册,在士子文人之间广为流传,渐渐地就出了名声,被各大书院争相邀请去讲学。

因其江南之地学风最盛,翁光羲祖籍江苏扬州,成名之后便多在那里讲学,每年年底才返回京城的家。

可他怎么就收了陆昀做弟子呢?这还得从陆昀十岁的那个生辰宴说起。

陆昀十岁生辰,陆戴礼为他请了各方人士来庆贺,其中便包括大儒翁光羲。

翁光羲常年在外讲学,各式人士,包括大童小童成年士子他见过的不计其数,陆昀这样的大童实是叫他稀罕。

盖因这孩子的相貌生的过于出色,要么怎么说这人看人讲究眼缘呢。

所谓眼缘,便是第一眼见到这个人时候的感觉。

陆昀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即便是不说话,翁光羲仍能感觉到这孩子的与众不同。这个年岁的孩子身上的灵气自是有的,可他又能从这孩子的眼神中看出他是个明世故的。

可偏偏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明明知世故却又表现的不谙世故。

这本不该是一个孩子身上该有的,翁光羲稀奇,私下将这孩子叫到跟前,问了他一句话:

“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当时十岁的陆昀答道:“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翁光羲听后大悦,当场就收了他做弟子。

陆昀十二岁那年,他又带他去江南一带游学,也是在那一年,因着其日夜相处,师生二人感情日益增厚,竟比亲生父子间的关系还要亲厚几分。

翁光羲虽为大儒,可性子非常随和,也开的起玩笑,陆昀跟他在一起,可比与他父亲陆戴礼相处轻松随意得多。

他来到翁家居处,翁光羲正吃了下午茶坐在炉火边的靠椅里闭目养神,不远处一侍女拨弄着琴弦续续而弹。

“老师好情致啊!”陆昀掀帘进来,看到这一幕,由不得笑说。

与此同时,琵琶声戛然而止。

翁光羲睁开眼,指着他道:“好情致还不是被你破坏了,她见你进来光顾着瞧你了,倒忘了手里还弹奏着曲子。”

陆昀这才抬眼看这弹奏琵琶的女孩,女孩容貌娇美,上身是缃色印花缎面交领长袄,下身雪青百褶裙,款色十分素雅,却难掩其青春美好,看着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

“这姑娘看着面生。”他坐到翁光羲对面说。

翁光羲笑道:“你再瞧瞧,究竟认不认得出?”陆昀便再瞧了,依旧认不出。

“前年苏州,”翁光羲提醒,“我带你两次苏州河上泛游,坐的船正是她家的,当时小姑娘弹的琵琶可好听,你不记得了?”

前年翁光羲带陆昀江南游学,主要居于扬州和苏州两地。

苏州时,一日书院休沐,翁光羲带陆昀到苏州河上游玩,当时载他们的船家是一对父女,父亲划桨,女孩弹奏琵琶,以此赚些钱补贴家用。

后来他们又去过一次,好巧不巧又是这对父女的船载的他们。

只是那女孩的容貌,若非翁光羲这会子说起,陆昀实是没想起来。

“原来是她。”陆昀恍然,“可是她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到老师家了。”

翁光羲一声叹息,要那女孩先出去,这才将事情慢慢道来。

女孩姓罗,乳名唤作幺娘,原是跟着她爹在苏州河畔弹唱为生。

一日,几个地痞无赖过来游玩,见人家女孩长的漂亮就上前调戏。

女孩父亲护犊心切,挺身挡在跟前,几人喝了酒,情绪难免不稳定,撕扯过程中就动起手来,其中一个下手狠,竟将女孩父亲活活打死了。

女孩悲伤欲绝,找人写了份诉纸递到府衙,誓要将几人绳之以法。

奈何苏州府的知府是个认钱不认理的,这边收了诉纸,紧跟着那几个打死人的家里就塞了银钱进来,足足几千两,苏州知府乐呵呵收了钱,转首就将女孩爹的死扔一边了。

幺娘诉求无门,将她爹的死编成曲子,于苏州河畔日日弹唱。

正巧有次翁光羲与几位友人经过,听闻姑娘家的不幸事,动了恻隐之心,想着既叫他遇上了,便不能坐视不管。

翁光羲有一老友现任江苏按察使,当即他便给老友书信一封,言明幺娘冤情。最后由老友那边施威,苏州知府迫于压力,这才开堂审理此案。

原本知府的意思是要双方私下银钱解决,奈何幺娘一根筋,不要银钱,只求将打死她爹的那恶人以命抵命。

按《大夏律》,过失杀人者,当判绞刑,并给付被杀家属二十两银。

因着罪囚家属从中使钱周旋,最后罪囚被判以流罪,流放西疆。

这厢幺娘拿了银钱来叩谢翁光羲,愿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恩情。

翁光羲不要她报答,幺娘却说,这一年来为着官司她已将家里的房屋变卖,如今自己已无处安身,只求老爷不要嫌弃,便是为奴为婢她也甘愿伺候跟前。

翁光羲便说可以将她安置在一朋友家里,却幺娘的一根筋又犯了,说什么也不肯去他朋友家,非要跟着翁光羲。

彼时已是十一月,回家已经提上日程,翁光羲没法,便将幺娘带回了家。

可是却惹了夫人不快,他夫人误以为女孩是他寻下的新欢,劈头盖脸就将他一顿好骂。

翁光羲觉着冤,说破了嘴皮,也换不来夫人一副好脸色。

“这都两天了,你师母还跟我置气呢。”翁光羲与陆昀说。

陆昀便道:“要不老师您再哄哄?”

翁光羲:“哄,回头就哄。”回头他让夫人给幺娘寻门亲事,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说这个了。”他叫侍儿上酒,“来,二郎,陪为师吃几杯。”陆昀在家行二,私下他常以二郎唤之。

陆昀接过酒,在炉子上温热了,才给翁光羲斟了一小盅。

“老师少吃些,不然师母不高兴。”他的这位师长,闲情时就爱闷口小酒,偏师母看的紧,说他年龄大了不宜饮酒。

记得前年去江南游学时,师母私下找他说:“二郎,到了那边,你替我盯着你老师,别让他饮太多的酒,酒大伤身,你老师年龄大了出不得差池。”

到了江南以后,陆昀果然遵照师母所说,时时陪在翁光羲身边,只允他小酌,不许他大饮。

翁光羲就打笑他:“二郎啊,你小小年纪,怎么倒跟你师母越发像了。”

陆昀:他夹在中间容易吗,不让他多饮还不是为着他的身体着想。

“听二郎的,为师少吃些就是。”翁光羲饮了一小口,又问,“听说你被皇帝赐婚了,是靖远大将军的女儿?”

陆昀道:“是,婚期在明年四月。”

“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这么早成亲。”

两个人默了一瞬,翁光羲深深一叹:“这个为师确实帮不了你,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只要记住一点,便是不爱,也要敬她。”

陆昀嗯了一声,不知听进去没有。

他今日来,一为拜见师长,再是求老师赐字,于是道:“老师,二郎请您赐我一表字,往后同窗之间也好称呼。”

赐字。翁光羲口中喃喃,随后从座位上起来,于窗前慢慢行去。

房间里焚了禅悦香,一缕一缕,自窗前案桌上的古鼎里袅袅漫出。

翁光羲于香光里踱了几步,神情严肃认真,片刻后,他开口:“《诗经》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我观二郎身貌,唯美玉可比焉。又言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为师今日便为你取字言琢,言君圭玉,琢而成器。”

他负手转身,看向陆昀,“二郎意下如何?”

陆昀已在心里默念了两遍,陆昀,陆言琢,寓意好,叫着也上口,当即欣喜道:“多谢老师赐字,二郎心下甚悦。”

他起身一揖,话里话外藏不住喜意,翁光羲返回座位,笑怀道:“二郎既这么喜欢,当如何谢为师啊,不如陪为师多吃几盅酒,吃不醉不准你归。”

陆昀跟着落座,笑道:“我醉了不打紧,老师好好的就行。”

翁光羲笑得更开怀了,两盅酒后,他望着香炉里轻烟袅袅,神色忽又黯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老师在想什么呢?”陆昀问。

翁光羲道:“昀儿,为师在想,若你我是父子关系,你是我亲儿子,咱们还能像今日这样作笑畅饮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陆昀两世为人,不论是这一世的陆戴礼,还是上一世的父亲,都不是与他面对面作笑之人。

时人论起父子,总是儿子夹着尾巴,在老子面前犹如耗子碰上猫,战战兢兢,恨不能找个洞躲着。

哪能这样一面吃酒,还一面玩笑,终是不合礼数。

翁光羲呢,他与他的夫人育有两个女儿,女儿们早已嫁作人妇,他大外孙子现在都十岁大了。

两个女婿一个在外地,一个在京城,一家子一年也见不上几回。

若他真有陆昀这样一个儿子养在跟前,怕是也不会像今日这样说笑畅饮,总要拿出做父亲的威望来镇镇儿子。

所以说,还是现在这样好啊,他于二郎,亦师亦父,师不必像父那般严苛,就这样带在跟前时不时逗个趣也挺好。

他朝守在门口的侍儿吩咐,要他把幺娘叫来。

幺娘抱着琵琶来到跟前,他指了指陆昀说:“幺娘,这是我的弟子,名叫陆昀,你与人见见。”

幺娘便行礼道:“陆公子!”

陆昀也赶紧起来,瞅了老师一眼,不知他这样做是干嘛。

“罗姑娘!”他还了一礼。

翁光羲压手叫他坐下:“幺娘琵琶弹的好,你坐着听听。”

幺娘便退回到她原先坐的那个位置,手指在丝弦上轻轻一拨弄,一首《苏幕遮》的曲子缓缓淌来。

陆昀和翁光羲就坐着聆听,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曲终罢,陆昀转向幺娘问:“幺娘这琵琶跟谁学的?”

幺娘抱着琵琶起身,膝盖微微一屈,道:“跟我父亲学的,只我学的不精,叫公子见笑了。”

陆昀忙道:“怎会,姑娘弹的很好。”说着他也站起身来,并向幺娘走过去,“可否借姑娘的琵琶一用?”

幺娘一愣,他要琵琶做甚,莫非也要弹奏?

她将琵琶给了他。

陆昀抱着坐到幺娘方才那个位置上,他纯粹是出于好奇,古代君子习六艺,小时候母亲给他请的古琴老师,他学的是古琴,这琵琶倒是很少接触,他就想试试怎么拨弄弹奏的。

幺娘离的他近,只见他抬手在丝弦上轻轻一划弄,一叠并不悦耳的声音滋滋而出,可幺娘的心思不在这不悦耳的音色上,全然落在了他那只手上。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莹润剔透,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

不过最让幺娘心摇神荡的是他的容貌,她自小生活在苏州河上,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却从未曾生出这样一种感受,这世上竟有这般容色的男子,叫人见了羞愧不如,无地自容。

陆昀拨弄了几下琴弦,摇头笑笑:“不行,我弹奏不来。”

他起身准备把琵琶还给幺娘,翁光羲却叫住他:“二郎,让幺娘教你。”

陆昀没理会,坚持把琵琶递过去:“还给姑娘。”

而后回到自己座位上,小声道:“我就是好奇才过去试试,又不会真的弹奏,老师说那话是何意,我学了弹给谁听,老师您吗?”

翁光羲笑道:“二郎此话甚合我意,你学了就弹给为师听,为师最喜欢听你弹奏了。”

陆昀很是无语,他这老师说话有时着三不着两,叫他不知如何说才好。

那翁光羲在想什么呢?他想到方才少男少女挨在一起,少年怀里抱着个琵琶,女孩在偷偷看他,那一刻的美好,是这个世间任何东西都抵不上的。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他这弟子眼中并无情意。

“你看你,我不过这样说了说,你就不高兴了。”翁光羲有些无奈。

陆昀给他斟了一小盅暖酒递上,“老师错怪我了,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知怎么接你这话好。”翁光羲摇头失笑,这傻孩子,怎么这样实诚,随便说句什么都可以,他又不会苛责他。

之后幺娘又弹奏了几首曲子,师生二人坐在一起吃酒聊天。

晚饭陆昀是在翁家用的。果然如老师先前所说,饭桌上师母板着个脸,对谁也不搭理。

陆昀瞧着气氛不对,忙给师母夹了些菜,又挑着些好话说了,翁太太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她倒不是给陆昀摆脸子,她是生翁光羲的气。这老货在外面讲学便也罢了,倒还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回来。但凡他事先信里支个一声,她也不会这么子来气。

就在今日下午,那姑娘还进了翁光羲房里弹奏曲子,谁知这一路上弹了多少首了。

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共处那么多天,说什么是怜惜孤弱,鬼才信嘞。

陆昀又给师母添了几筷子菜,一边跟平常似的唠家常,“今早我母亲还念叨师娘来着,说是您好多天没往她那里去了。师娘哪天得空,可过去坐坐,我母亲一人在家里也闷的紧。”

翁太太笑了笑:“倒叫你娘挂念我,赶明儿个了我就过去坐坐。”她也知道陆昀这是安慰她的话,这孩子倒是个好的,翁光羲不在家的日子,这孩子隔三差五就过来看她陪她说话,她打心眼里喜欢他的紧。

她与陆昀的母亲少时就已相识,她也曾是那官家小姐,只是后来家族没落了,程嘉茵嫁进侯府后,二人关系就逐渐淡了。

再后来陆昀拜了翁光羲做老师,两位夫人因此又走动起来,时不时到彼此那里坐坐说说话。

翁光羲见夫人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心道,还是他这弟子会哄人,他师娘就吃他这一套。

陆昀这顿饭吃的终不似平常自在,幺娘就坐在旁边,他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饭罢,他便回家去了。

紫烟已经为他备下洗澡水,上前为他更衣时,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想他以前从不在外宿酒,难免问了一嘴。

“今日在老师家高兴,就多吃了几杯,不打紧的。”陆昀说。

紫烟见他言行并无异常,便稍稍放了心,又拣着另外一件事说了:“二爷下晌不在,昭大爷来过了。”

今日是腊月十四,陆昭休沐回来。

陆昀嗯了一声:“知道了。”

天下为主君为客,工商皆本,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提出来的,文里是借用。

下章更新在后天周四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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