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日暮时分,夕阳沉沉坠入远山尽头,天空瞬间泼翻了浓墨一样,变得黑沉沉的。
楼薄西对着书案上各式各样的密信,头疼不已。
阿七跪倒在地,双手抱拳说,“属下无能,查不出王府失火案的更多线索了,只能找到这些七零八碎的……”
密信不是被火烧了一半,就是被撕碎了又重新拼起来。
支离破碎。
只有上半句,下半句全靠猜。
楼薄西让他起来,“无妨。”
“既然有人纵火,也就有人会掩埋真-相。”
“你回到凉州,继续查案。”
“只是,不要声张。”
阿七又是一抱拳,低声说,“属下省得。”
阿七刚要告辞,却听楼薄西又唤住他,“你这次去凉州,记得带一支碧玉簪。”
见阿七一脸疑惑,就比划起来,“半寸宽,两寸长,式样是海棠,是凉城流行的簪子模样。”
等阿七一走,楼薄西看着一书案的密信等着他破解,忍不住头疼。他干脆推开,喊了小书童来磨墨,铺开宣纸,开始勾勾画画。
小书童一边伺候笔墨,一边好奇探头,忍不住惊叹,“这散花天花也太美了,只是……怎么舞姿妩媚,眼神却是如此幽怨?仿佛快哭出来了?”
楼薄西烦他,“下去。不用你伺候。”
小书童只好扁着嘴退出,嘴里还委屈的小声嘟囔,“金阁寺的壁画上天女都是眉眼含笑的,散花是好事,哭什么呢?还不许我说……”
书房中,楼薄西却看着这双幽怨的双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
第二天清晨,这幅画就挂在了海棠居卧室上,沈澜至今记得昨晚上,楼薄西送画来的时候,轻佻眼神,“等你学会了霓裳舞,就穿成这样,跳画上的姿势。”
她抬眸看着画上的女子,只穿着轻薄纱衣,叮铃环佩,裸足,脚踝上也是银色细链,纱衣翻飞,足见点地,跳得妩媚多情。
活脱脱一个诱人的倾城舞娘。
脸却是她的脸。
眉眼哀怨,如泣如诉。
她只能低声说,“多谢小侯爷……不是,薄西。”
明明是亲昵喊他名字,却被她喊得公事公办一样漠然,和“小侯爷”三个字一样,仿佛只是一个称谓。
楼薄西似乎很是不满,十分刻薄说,“不许收起来。我要你一直挂在墙壁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你还欠我一支舞。”
阿夏来找她送药的时候,抬眸瞥见这幅画,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半天。
沈澜明知楼薄西送这幅画没按好心,左右不过是寻着法子羞辱她,却还是在侯府下人这样直刺刺的目光中羞红了脸。
仿佛阿夏不是盯着画上的散花天女,而是目不转睛盯着她衣不蔽体还要妩媚舞蹈的无耻模样。
她低了头,眸中泪水打转。
犹豫着要不要轻声说一句,“别看了”。
阿夏却没好气说,“又不是看你,你急什么?”
又拿了一堆瓜果蔬菜扔在地上,没好气说,“教导嬷嬷说了,你现在还是太胖,不许我再给你弄荤腥吃了。”
“这一大堆南瓜莲藕的,重死我了。”
沈澜看着地上种类繁多的各种绿叶菜,忽然说,“阿夏,你待我真好。”
“你明明可以随意买点芥菜叶子糊弄我的,全还是弄了这么多花样来。”
她眼眸真挚,看着小丫鬟说,“谢谢你。”
阿夏被她这一声谢吓了一大跳,连连拍着胸脯说,“别!别谢我!”
“我不过是听主子吩咐行事,要哪天主子说让你吃剩饭剩菜,我绝对会把吃剩下的菜叶子直接倒你碗里。”
她一甩生硬的长辫子,扭头走了。
沈澜看着夕阳余晖一点点落下去,藏到院落的后头,忽然觉得这夏末秋初却是如此生凉。
是什么给她的错觉呢?
让她以为——
她可以一点点说动小丫鬟,这侯府的下人们会逐渐接纳她。
刚开始是一个,然后是两个,直到有一天是所有人?
不,不会的。
在他们眼中,她永远是那个灰扑扑穿着褴褛衣衫,提着一个破包袱,仿佛一张狗皮膏药一样硬生生粘上侯府,甩也甩不掉。
**
晚上。
恰逢小日子,又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喊着疼的时刻。她抱着一个小暖炉,颤抖着去摸水杯,却还是啪嗒一声,水杯滚落在地上,水溅了一地。
自从第一晚之后,楼薄西再也没有替她轻轻按揉来度过难熬月信,而是扔给她一个小暖炉,语调凉薄说,“别指望你每次疼痛难熬的时候,我都恰好在。”
微微挑起的眉梢,和满满嫌弃的语气,此刻,浮现上她脑海。
她忍着不哭。
又忍过两次小日子之后,第三个月的时候,迟迟未露面的楼薄西,终于风扑尘尘回来了。
正是夏末秋初,蝉鸣一声响过一声。
她正抱着小暖炉,歪在床榻上,忍受着天葵的煎熬,却听到门咯吱一声开了,然后一道高大人影闪入眼前,再然后就是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他一手抱起她,另一只手熟门熟路的往下滑,替她按揉小腹。
“好点么?”
他皱眉问,“怎么每次都疼到这样?是不是有病?”
是不是有病。
明明只是一句看似随意的询问,却在沈澜听来分外刺耳。
她双眸含泪,却忍着不哭,只是点头又摇头。
“好点了。”
“但……我没病……”
“必然是宫寒了,不然怎么会每次都疼到要生要死?”
“我找精通医术的大夫替你看看。”
楼薄西却是语气森然,一点不留回旋的余地。
“……不,不要……”
“不能让别的男子,替我看……如此私密的……”
她脸颊涨得通红,羞愧的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不会,只是诊脉而已,你想什么呢。”
楼薄西轻轻扣了下她额头,似乎在笑她笨,又转眸,语气变得十分刻薄说,“你若真是宫寒,那可不行。”
“我是要看着你生下小孩的。”
沈澜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听着毛骨悚然。
看着她生下孩子?
看着她扮作舞姬,卑微承欢不说,还要看着她历经怀胎十月的痛楚,替他生下孩子?
而这孩子又注定是和她这个娘亲一样,都活得无名无分,连下人们都能随意嘲笑。
这才是他彻头彻尾的报复?
这才是他对自己完完整整的折磨?
沈澜哭着说“不要”,挣扎着想推开他怀抱,却被楼薄西搂抱得更紧。
他附身,低头在她耳畔低语,“别忘了,你是我夫人。”
“替夫君生孩子,那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我的,你若伤到了一星半点儿,我都是不允许的。”
他手上用力,将她白瓷皮肤的胳膊掐出了红晕。
明明是似曾相识的话语,可是小楼薄西在槐树底下,看着趴在大树干上撩风筝的小沈澜,却是说得语气十分紧张。
“你小心!”
“你摔下来我怕我接不住!”
“我怕你骨折、怕你留疤、怕你受伤、你若伤到了一星半点儿,我都是不允许的!”
“求你了,澜儿妹妹。”
“我们不要风筝了,你先下来好不好?”
小沈澜却是一只手伸得可长,一边努力够风筝,一边回眸笑着嘲笑他,“都像你么?文弱书生?”
“爬个树都怕这怕那。”
“羞不羞呀?”
可她光顾着说话,一不留神就脚底一滑,从枝枝叶叶上哗啦啦一阵狂响摔了下来,重重砸在小楼薄西身上。
十三岁的楼薄西身板可单薄,被她重重压下,立即龇牙咧嘴喊疼。
“……澜儿妹妹,你快……压死我了……”
她跌得不巧,正好撞到他右脚脚踝。
小楼薄西后来整整半年都是拄着拐杖来花园找她玩的。
可是。
此刻。
一模一样的话语,从楼薄西唇齿间再次吐露出来时,却是如此生冷刻薄。
沈澜啜泣着,却无法开口反驳。
楼薄西却得寸进尺起来,将她抱到圆桌前,让她把画拿出来。
“我说过,这一次我出远门二三个月,你正好可以画画来还礼。”
“画呢?”
沈澜指指书架上的卷轴,楼薄西就把画一幅一幅展开。
然后。
他坐在圆凳上,一手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右腿上,又轻轻按揉着她小腹,另一只手却指着画轴,皱眉问,“这些都是什么?”
这个姿势太过暧昧,红烛明明灭灭跳跃着,沈澜被他圈在一隅,只觉得浑身都是滚烫。
她说话时,声音更是带着三分呻-吟,三分喘气,听来娇弱无力,又惹人遐思。
“……这张是小时候你替我捡了一千颗心型石头,……做我的生日礼物。”
“……那张是你十三岁的时候,不小心溺水了……我在池塘旁急哭了……也跟着跳了下去……我都忘了我也不会水……”
“……还有这张是那年上元灯节……”
她脸上飞着红彤色胭脂,说得仿佛云雾朦胧般美好,每提一句都点亮一瞬眼眸。
下一刹那。
却被生生打断。
“别说了。”
楼薄西把卷轴推开,恶狠狠打断她,逼着她从回忆中剥离。他捏起她下颌,冷冷说,“又玩这招?”
“我说过。”
“若你企图用这些所谓的回忆来打动我,让我怜惜你,是没用的。”
“你要画就画今日的我。”
他嗤笑一声,双眸中全是冷漠,一字一句说,“别忘了。我送你的那副画,画的也是你今时今日的妩媚舞姬的模样。”
沈澜眼眸中的亮光,刹那熄灭。
她垂下头,低声说,“是。”
“这就对了,”楼薄西仿佛恶魔一般,贴着她细腻颈弯,低声说,“你在海棠苑,只要学会说这一个字就够了。”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好大一朵明亮的灯花。
明明是吉兆好彩头,她却说不出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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