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屹王笑道：“塞北的马都是顶好的。无论是哪一匹，都能载着你毫不费力地日行千里。”

早有准备似的，他拿出全是马画像与介绍的册子。

“这些都是最好的马，你看上哪一匹，我便会在你出府时送来。”

念亦安没有接过，只问道：“就要上回我骑的哪一匹。”

“那匹不算出挑，甚至都不在这批良马名册里。”北屹王收回手，摇头道，“当时为了方便你上马，我挑了最矮的一匹。”

“就要它。我已经习惯了。”念亦安坚持。

“看得出你是个念旧之人。”北屹王道，“不过有时候，太过怀念以往的事，会被拖慢前行的脚步。”

念亦安垂下眼，轻声回复：“谢谢殿下提醒。我以后，不会再停滞不前了。”

沈瑾逸在她的心上已停留得太久。每当她试图往远眺望，都会忍不住为他驻足。

念亦安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在这府上，哪怕他们以礼相待，也总归会被很多双眼睛盯着，无法与你多说什么。”

北屹王正色道，“沈世子迎亲那夜我便会离开。你记得提前收拾好轻便行囊，约个具体的时辰与位置来找我便是。”

接着他略加思索，给了念亦安一个有周旋空间的时间范围，再定下了地点。

这么多日，他也将沈府摸了个透。

“见面之后，殿下会如何安排我？”

“带你出城。”北屹王不假思索地回答，而后沉默片刻。

“之后，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我不强迫你。”

他说得轻巧，可念亦安明白，若是没有路引，她哪里也去不了。

更何况她可是奴婢，按理来讲，更无法离开京城。

“你不必担心路引。”北屹王看出了念亦安的担忧，“连夷灵的细作都能做出那么精细的路引，我北屹更不必说。”

念亦安抬头看向他，意外于他怎敢对她直接提到这种话。

“我对你不必设防。”北屹王总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他笑了笑，认真地与念亦安对视。

“希望你也是。”

“殿下为何愿意帮我这么大的忙？”

“我说了，因为我喜欢你。”

北屹王依然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知道……”念亦安接不住他炽热的目光，连忙移开视线。

“可是我无法想象，一个王，竟会愿意做出这些事，去帮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小奴婢。”

“我喜欢你，那我当然要你开心起来。你总是像干涸的河水里的鱼，无法在河床上呼吸。我不过看上几眼，都会觉得难受。”

北屹王道，“我喜欢的绝对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奴婢。我不觉得你相信你自己如此平庸。”

他说得对。

念亦安自然知道自己不是平庸的婢女。

就连沈瑾逸都承认，她是沈府乃至整个京城里无可替代的一个女子。没有第二个奴仆像她一般有如此多的才华，和令人惊艳的美貌。

“可是，殿下作为他国之王，这般做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亦安，不要总为他人考虑这么多。把人当马，只管快慢，行路会快很多。”

北屹王叹口气，安慰道，“我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如今他们都明白，我身上的利益，足以抵消我做的这些事。”

念亦安看着北屹王的双眼。

他的双眼好像和沈瑾逸很像，总是有深不见底的东西。可再看去，却又迥然不同。

沈瑾逸的双眼永远是幽静的，不会如同毫无顾忌的太阳一样，散发不羁的光。

念亦安明白不能久留。与北屹王再商量了几句，便道了谢离开。

一路上，念亦安一直思索着自己的卖身契究竟身在何处。

若是能得到并彻底销毁，再带着北屹王给的假路引，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她便可过上全新的生活了。

念亦安知道存放所有奴仆卖身契的地方。可她身份特殊，卖身契并未与他人的放在一起。

她以往并非没有试图找过，可从未在任何地方看见过相似的纸张。

一面思索着奴籍的事，念亦安同样也想着需要带上些什么、日后若出去了，靠什么营生。

看着窗外不知何时竟开始变暗的天，她想到了那日与陈久的闲聊。

也许，出去开个绣坊，不是个坏主意。

正这般想着，院外传来动静。

想必是沈瑾逸回来了。

她应该赶紧起身去伺候。

但念亦安看着窗外出了会儿神，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躯壳。

直至自己的房门被推开。

念亦安猛然起身，与推门而入的沈瑾逸对视。

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沈瑾逸开口道：

“你今日是不是去北屹王那里了？”

“是。”念亦安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让你再去一趟。”沈瑾逸的声音同样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水面。

“我明白。世子只安排我去服侍他一晚。”

念亦安并未听从他的暗示，去回答为何自己要去见北屹王，只装作不懂，重复些无用的话。

“是他让你去的吗？”

沈瑾逸挪开目光，沉声问。

念亦安嘴角微微一勾，又很快隐去笑意。

“不。是我自己要去。”

沈瑾逸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但他并未继续问下去。

“世子请放心，我只是去还东西的。”念亦安缓缓道，“那夜离去之前，他送了我一块玉。我思前想后，还是还了回去。”

沈瑾逸听见此话，不由得心里有些不适。可听及念亦安主动归还北屹王的赠礼，心下莫名松了口气。

“若只是还东西，为何还要进到屋里坐下？”

念亦安有条不紊：“北屹王知晓我腿部不适，不愿我站久了，便准许我进去坐了坐，顺带着聊了几句。”

沈瑾逸皱皱眉：“聊了何事？”

“就是些无用的闲聊罢了，与国事无关。”念亦安笑道，“我不过是个婢女，他怎会与我聊什么重要的事？世子不必在我身上再浪费精力，今日你事务冗杂，是不是已经累了？”

可沈瑾逸并未顺着她转移的话题走。

“闲聊了什么？”他的声音沉得有些可怕。

“就是一些疏松平常的事。先是问了我的琴艺，而后又顺带着聊聊喜好。”念亦安编得极为顺畅。

“世子既然能知道我进屋坐下了，想必也知道我很快便出来了，做不了什么事。”

沈瑾逸的眼中仍然有着疑虑。但他明白念亦安说得对，他的确知道她进去的时间不可能做些什么。

于是他叹口气：“亦安，过来。”

见他似乎不打算追究，念亦安便顺着他的话，继续装作看不清的模样慢慢走过去。

“昨日是我没把控好，话说得重了。”他拉起念亦安的手，柔声道，“亦安，希望你不要做什么傻事。”

念亦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笑道：“世子多虑了，我并未和世子置气。真就是去还东西而已。世子的话有什么错？分明是我昨日没有拿捏好分寸。”

沈瑾逸看着她，眉头微蹙，似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

哪怕如今她的视野已全然清晰，念亦安依然不知他那诡谲的旋涡下，究竟是何物。

明明这里就只有他们二人，可他从来都不会抖落那旋涡中的心绪。

“你知道便好。”他只道。

念亦安自嘲地闭上片刻双眼。

她怎么又在期盼沈瑾逸能不为每句话都权衡一番利益。

“可是世子，你既然知晓我是罪臣之女，为何这么多年，还要把我留在你的身边？”

念亦安悄悄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还要让我做你的贴身侍女、你的通房？”

“昨夜是我说错话了，你忘掉吧。”沈瑾逸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世子，我忘不掉。”念亦安坚持道，“你既然能这般说，那你心里总归有这个心思——可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为何不把我扔得远远的？难道世子舍不得我吗？”

念亦安沉了口气，继续问道：“若是舍不得，又为何把我锁在通房的位置上？”

她追着沈瑾逸躲避的目光，闭了闭眼，将不争气的泪水憋回去。

“这么些年，他们都说我最懂你的每一个暗示。可如今，我还是猜不透你的心思。”

话音悠悠落在冰冷的地面，风一般地消逝。

“正妻进门前不可纳妾，这是规矩。”沈瑾逸回道。

“今夜，你就留在我房里吧。”

“世子既然要守规矩，那按规矩，我也不该留下来。”

“那是府外的事。”沈瑾逸道，“在此处，我就是规矩。”

沈瑾逸说着，便将她横抱而起，走向他屋中的床榻。

念亦安默许他将自己放上床，解开她的衣衫。

她好生不争气。

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将她利用得不剩分毫，可她依然贪恋着此处的温存。

眼泪如雨般落下，很快打湿了沈瑾逸的床铺。

一双手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

他伏在她耳侧，轻轻道：“别哭。”

念亦安不是故意要听他的话的。

她也不知为何，在沈瑾逸说完别哭之后，她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此番欢爱落下尾声。

沈瑾逸搂着她，准备就此入睡。

念亦安抽身而起。

沈瑾逸坐起身。

“这是为何？”

“我不过是个通房，不配在世子房内留宿。”念亦安拢好衣裳，回道，“第一个在世子房内留宿的，一定得是世子的正室。”

她行礼刚要离开，衣角却被沈瑾逸拉住。

“亦安，能不能不要为昨日之事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通了。”念亦安无比平静，“我只是看清了我该在何处。若没有世子，我便不会有如此的今日。”

沈瑾逸还要再说什么，但念亦安跪下-身，吻住他的唇。

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从来都不敢这般主动地去亲吻沈瑾逸的唇。

也从来不敢如此果断地离开。

念亦安可能是有些累了。

她不太想去探寻为何沈瑾逸今日对她如此之好，甚至愿意冒着使楚家不悦的风险，也要坚持让她留宿。

念亦安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探究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了。

织绿说得对，只要她身居人之下，定会有人来欺压她。何况她的身世注定了，她会被当做随时都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若是注定得不到好的结局，倒不如冲出既定的路，去外头看看这个世间究竟还能是什么模样。

之后几日，念亦安一直装作眼睛瞧不见，让沈瑾逸以为自己依然处于瞧不清楚的状态。又因以为念亦安为那日之话所伤，除了夜里，沈瑾逸并未安排她做什么事。

念亦安也趁此机会，偷偷倒掉了每日沈瑾逸安排她喝的助孕药。

哪怕她因此没有理由去各处寻找自己的卖身契在何处，随着沈瑾逸前去亲迎的日子越来越近，念亦安觉得，府中四四方方的天都愈加广阔起来。

之后的日子里非常风平浪静，她也没有再见到过北屹王、或是听说他的任何消息。有些时候，她甚至有些不大确定，那日与北屹王的谈话，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是不是她依然得乖乖地待在这里，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通房。

可无论如何，念亦安还是按部就班地偷偷收拾着出府要携带的物品。

若那日的对话是真的，她便可按计划离开；若是自己的臆想，她也能坦然接受。

——或许也不是很坦然，念亦安自己也不知道。

沈瑾逸迎亲前一夜，整个侯府灯火通明。

趁着众人忙乱，北屹王差人送来了约定好的信物。

她知道，明日真的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