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病倒是必然的。
她揣着心事,中午便没吃上几口饭菜,到了下午又被迫在院子里站了几炷香,饶是深秋,一贯娇养的少女也耐不住满身大汗地倒了下去。
杜管家来看了一眼大惊:“脸怎么都白成这样了?”
那两个教养妈妈和负责照顾洛棠的丫鬟回头一见也傻了。
洛棠惨白着张脸懵懵然地躺在床上,真倒像个病重的——她们该不会真把人驯死了吧!
“不,不知啊,老奴也就按照平常法子教导的……”
杜管家急不可耐地扭头去找谢凤池了,倒也不是洛棠有多重要,只是人是老侯爷带回来的,教导又是世子的主意,不论哪一个都不能怠慢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棠终于缓了过来。
她颤巍巍睁开杏目,怔怔盯着帘幕重重的床帐,才想到刚刚彷如做了个噩梦,回到六七岁时还在大院里的时候。
那会儿的事已然有些记不清,她也不记得是怎么落到的那处的,只记得没日没夜的训诫与教导。
春老院新来的两个妈妈虽然看着严厉,却远不如从前那些婆子凶悍,她们是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六七岁的小姑娘,短期也不会往外卖,不听话了便动手,专挑不易看出伤口的肚子和腿内侧踢拽。
只要不打死,不留疤,怎么教训都没人拦,连饿多少顿都正常,就是为了将她们驯服得乖巧听话,会缠人。
昔日的皮肉之痛依稀可记,肚子里的饥饿也在火烧火燎般提醒她,她吃了太多苦头,绝不能再回去了。
正打算坚强地爬起来继续受驯,也好叫这些人高看她点,洛棠却倏地听到院外丫鬟婆子们紧张地议论,也不知世子来了,可否会惩处她们?
她顿了顿,侧目看窗外,正值傍晚,晚霞将院里渡了一层金黄。
洛棠心思一转,正掀起被角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没等到谢凤池,却等来了个老大夫。
洛棠赶紧闭眼,黑暗中听着大夫给她把脉,说她身子底不好,又郁结心头,所以倒得突然也情有可原,并非受了什么外伤,只待开两副安神静气的方子,好好调理即可。
洛棠心想,这方子她喝了必然不会好。
在立雪院的谢凤池听了庞荣的报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便先服药吧。”
庞荣点头,又迟疑:“那药方极为普通,若真是身子底不好,可否要换个大夫再看看?”
也免往后真送进宫里,结个梁子。
谢凤池却笑着摇摇头,只道,一日未好起,便往药方里多添一钱黄连去。
庞荣自当遵从。
等到第三日,洛棠那药真是再也入不了口了。
“杜管家……这,这药,怎得,一天比一天苦了呢?”
洛棠捧着药碗颤颤巍巍,哪里是医她的药,是要她的命啊!
杜管家不以为然:“良药苦口,小娘莫要挑剔。”
洛棠无法,只能苦歪歪地屏气喝下,心里想,她再能忍,也忍不了这苦药多久了。
若是到今晚谢凤池还不来,那她就,就……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到了中午,天上又下起了小雨,下午时,雨下得更大了些,哗哗啦啦,将院中一半植物的枯叶都涮了下去。
一层秋雨一层凉,屋子里也冷得叫人缩手缩脚起来。
洛棠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这种天气,不用训导规矩,躺在床上睡觉,枕边还摆着本未看完的话本,待她醒了翻动几页,真是恣意。
只是洛棠也不知,是否舒服的事不能贪多,否则后面要承担得便无穷尽了。
她还在借病贪睡,骤然便听得屋外人声传来,人声携着鞋履踏在地面、溅起水声的响动一路传进院里。
洛棠不明所以,受宠若惊地猜测莫非世子来了?
下一秒,屋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冷冰冰地携进一抹凉风。
洛棠透过床帐,才隐约瞧见个雍容华丽的身影,那身影已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了帐帘。
洛棠见到来人,脸上的血色当真退了个干净,一片煞白!
“还真是病了,”姑奶奶沉着脸,蓦然扯出个笑,
“可既然服了药两三日都没见效,就当知不是静养能好的!”
院里的丫鬟左右为难:“姑奶奶,是世子让小娘安心养病,这……”
“凤池尚未成家,怎知女子的病症如何处置?”
姑奶奶斜眼睨了番洛棠,紧紧盯着她惊恐的脸,冷笑道,
“我这个当姑母的便来教教他,家中娘子久病不愈,多半是装的,罚一顿便好了!”
言罢,不由分说将洛棠从被子里拽起,冷风径直灌进洛棠的里衣,吹得她周身一僵,连连求饶!
杜管家在屋外倒是想进来一劝,可房里两个都金贵着,他也不便留在这儿看,且姑奶奶脾性大,他实在劝不动!
“怎么就过不去了呢这,”杜管家急得搓手,左思右想,提拽起身边小厮,
“快去玉山斋同世子通报!”
他其实对洛棠的死活无甚在意,只怕真出事了自己担责,便明知世子今日外出,却还是叫下人去通报一声,届时不论姑奶奶将人如何了,也好让世子知道,他努力过了。
可谢凤池没有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玉山斋是今年京中新开的一座清雅书斋,卖书的价格极为公道,不少学子会来此处。
如今书斋的后院凉亭内,正坐着位宗室贵人,国子监翘楚。
谢凤池捧着线装的书册翻阅几遍,轻轻笑了笑:“倒是轻便。”
崔绍面色平静,一身青灰长袍不显荣华,衬得这人有几分清俊冷肃。
“不过是为了降低成本,好让更多寒门学子能有路可循。”
谢凤池颔首:“崔绍有心,能为天下读书人想到此举。”
“感同身受罢了。”崔绍神色淡淡道。
谢凤池抬眸看他:“如今你高中殿元,圣上钦点你入大理寺,已是不同以往。”
“那也只是钦点了我一人,这天下尚有千万有志之士,我辈既能,便当为其开辟疆场,”
他说完看了眼谢凤池,“谢司业当明白这个道理,你之学问在我之上,更是宗室中最受文人学子尊崇的人。”
谢凤池笑了笑,却是没有回答。
他只掂了掂书册:“可我观书斋的售卖价格,怕仍是入不敷出?”
崔绍呵了一声,显得有几分冷气:“自有高价的供些贵人挑选,收支倒也算平衡。”
如此,谢凤池也没再多问什么,只与这位新科殿元聊了些学识相关的,便叫下人来将他挑好的书打包回府了。
也是此时,庞荣才来硬邦邦地告诉他,姑奶奶去了府里,叫洛小娘在雨中罚跪,估算着,已有两个时辰了。
谢凤池蓦然攥紧了书脊,线定的纸张极易被捏皱,引来崔绍关注:“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未曾。”
谢凤池笑容如常,只是那双眸子沉如黑夜,叫崔绍看着皱了皱眉。
回府的时候,雨下得更大,接天连地,磅礴恢弘。
庞荣给他撑着伞,却发现,嘶,世子今日走得好快。
谢凤池刚走到春老院便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瑟瑟地跪坐在雨中,她浑身湿透,肉眼可见地瑟缩着,难为竟两个时辰都没有倒下去。
那一瞬间,谢凤池犹豫着没踏进院子,因为他发现,他心头闪过一丝差点没被察觉的迷惘——
若她当着他的面倒下去了,他是抱住,还是放手?
可没等他想出个结果,院子里的洛棠似是终于挺不住了。
她满头黑发被雨打湿得像是盘踞的水藻,冰冷地包裹着少女脆弱的身躯,显得她那么瘦弱,不堪重负。
洛棠晃了晃,直直朝前栽倒。
她大概是不知道了,她倒下去的一瞬间,身上的雨水打湿得确是另一身纯白柔软的袍子。
谢凤池面色比今天的天还沉,他把洛棠抱进屋里,杜管家带着大夫匆匆赶来,见状一愣,却也不敢多说,只赶紧让大夫上前。
屋子里的气氛少有的凝重,庞荣在一旁轻悄悄的,直觉世子的模样不太对劲。
可不过片刻,谢凤池眼中的戾气尽数撤去。
“姑母来了?”他轻轻问杜管家。
杜管家摸不清世子的心思,赶紧点头:“姑奶奶在大堂里等着您。”
谢凤池了然,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洛棠。
小娘子面色苍白,嘴唇也被咬破了几处,像朵干涸的花,揉碎便能沁出血来。
只看一眼,便叫他心里多了抹不舒服。
“悉心照顾着,我稍后再来。”
他不再多想,也不愿细想,神色沉静转身出门,庞荣立刻跟上打伞,一路到了大堂才退到一旁。
姑奶奶见谢凤池沉默地来了,心中虽知自己今日做的过火,却也不愿认错,硬邦邦地低骂了一声:“你做的荒唐事!”
谢凤池垂着眼眸,鲜少直白地回问:“凤池何错?”
姑奶奶气不过,拍起座椅的手背便起身,又碍于下人们在一旁,屏退了所有人后怒其不争地骂道:
“莫要忘了,你父亲当年因为娴妃,差点冒犯圣上!如今你不仅留着这祸害,前些日子还让她出了府!虽说还没人发现,可我一听就知道是她!若被有心人瞧见了她的脸,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谢凤池沉默不言,姑奶奶一通话说完亦是后怕不已,上前两步痛心疾首地看着他:
“你还请了以往宫里出来的妈妈教她规矩,你想做什么?想让她当世子妃?凤池,你是不想好活了吗?”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冷下眼眸。
他的姑母,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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