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男将军(一)

贺玉到冯素的宫中小坐,冯素忙得连说话的功夫都没,又要问简儿今日吃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功课如何,皇上都向简儿问了什么,简儿怎么回。又要问二皇女今天吃得如何,哭闹过几次,太医来看过几回。

贺玉坐在一旁静静等着,总算是等到了空隙,心疼道:“快歇一歇,喝口茶吧。”

冯素捧茶,委屈到想骂人。

“二皇女身子弱,大哭小闹不好带,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让她出任何闪失。现在我这心啊,哪还顾得上我们家简儿,全在二皇女身上,他们的眼睛可都盯着我呢!”

冯素咬牙切齿,“我就怕德君耍什么花招,要用二皇女把我给带下去!”

贺玉就说:“他不会,皇上不把二皇女指给他,不就是说,还指望着他自己生产,这是好事……”

“他要是能如此想我就谢谢他了!”冯素重重放下茶杯,恼道,“怎就把二皇女指给我了!”

“你小声点,慎言。”贺玉劝道,“万一让皇上听去了,还以为你是不满她的安排。皇上是想让你有个倚靠,儿女双全,也是她一片苦心。”

冯素咬着嘴唇,压低了声音,“我也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只是她添了太多的麻烦,她毕竟是乔家的……是,我晓得,皇上心里有数,知道德君心思阴沉,明面上和乔家交情好,暗地里谁知他会如何算计呢!没把二皇女给他也是对的,不然可怜的是这孩子!”

贺玉点头,“这些咱们知道就好。”

贺玉与小皇子玩了会儿,再回自己的汀芳斋,就觉桌上的书不会讲话也不会动,怪冷清的。

午后睡了一觉,醒来已经瞧不见太阳了。贺玉锄着花草,给自己找事做。

大家都在忙,就是刘研,现在也照顾两位宫侍的身孕,只有他清闲着。

这晚,听说皇帝酩酊大醉,回后宫,想起她的余帝君,脚下拐了路,摸索到贺玉这里。

贺玉早已睡下,听到先来的通报,瞬间清醒,又是束发又是点灯。

他这边还没忙好,皇帝已悄无声息进了内殿,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圈住了他的腰。

贺玉吓的手一抖,差点被蜡油烧到,只好自己忍了,问她,“皇上怎么来了?”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伏在他背上,嘀嘀咕咕说:“事多,烦……你这里最清净。”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以前,能给她片刻清净的,是余风秀的微风阁,淡淡的辟寒香,说话轻柔的主子,和安静的小侍。

贺玉这里虽也清净,但总是缺点什么。

皇帝抱了他会儿,明白了。

少了点家的感觉。

贺玉不是她的亲人,也无法给她温暖,他唯有安静不多事,让她省心。

贺玉不能让她安心,但能让她省心,也就还好,勉强算得上称心。

皇帝解开了他的衣带,把他按进怀中,温存了片刻,拉他到了床上。

床笫之间,皇帝有她的习惯。

她很喜欢摸他们的头发,让丝滑的青丝从她手指尖流淌,再看它们铺满床,交缠在一起。

皇帝的手指探进他的发间,一边摸,一边比较。

贺玉这人,连头发都很一般。

不算柔,也不算硬,没什么特别之处,不倔强不执拗,可也不媚主不勾人,只是端得无趣。

皇上就想,还是容持正的头发最合心意。

想到这里,又想起刚刚大婚时,与她的正君洞房,余风秀的头发在烛光映照下,淡淡拢着光晕,令她神魂颠倒。

啊……自己再也摸不到他的头发了。

皇帝收回手,事罢,酒意上涌,翻身睡了。

她压着贺玉的头发,贺玉极其小心,一点点将头发从她身下拿出来,这才能放心合眼。

虽然绷紧着神经,但他很累,沉沉睡了过去。

夜半,朦胧中,似乎有人在说话,轻声细语。

身边猛地一下空落落的,只是感觉时辰尚早,他以为是皇上起夜,意识再次沉下去。

过了没多久,之前他听到的那几句轻声细语,这才慢悠悠飘进他的意识中,“茶沏得不错,朕认得你,你是……余帝君从前房中的,人长开了,模样倒是不错。”

“小奴是帝君从家中带进府的,从小服侍帝君,后来被帝君指给了贺持正。”

“怪不得茶中滋味,像极了曾经微风阁的。”皇帝说。

是雪霁!

他睁开眼,一下子翻身坐起,脸色煞白。

“雪霁……”他轻轻唤了声,便紧紧抿了嘴。

身边已没了皇帝的踪影,不远处的屏风后,烛影闪烁,不时几声细细的喘息声,哭泣着叫着皇上,耐人寻味。

内殿门紧紧关着,空无一人,全都避嫌去了。

窗未关严实,钻漏洞的冷风吹得贺玉头重脚轻。

他撑着站起身,慢慢走向屏风。

转过屏风,入目是相缠的长发,堆叠的衣裳,和雪霁搭在皇帝背上那截花白的手臂,他仰起脖颈,微微睁着眼,似是在看向这边,眼尾带勾,眼下的美人痣越发媚人,烛光中噙在双眼中的泪珠晶莹闪烁,又朦胧凄美。

贺玉一阵眩晕,心跳得很快。

他忙退出去,身后,从雪霁口中泄出的声音就像一把把薄刃,蹭着他的胸口擦过。

贺玉疼得头皮发紧,整个人裹在被中,也还是凉的。

断断续续睡到寅时,皇帝坐到了他身边,身体散发着暖暖的热意,烘热的手指摸着他的脸,捏着他下巴转过脸,莞尔道,“醒了?恰巧,朕得向你讨个人。”

贺玉没绷住,哭了。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心情更是愉悦。

她俯身,凑到他耳边哄道:“不舍得给朕?”

贺玉点了点头,擦了眼泪,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爬起来说道:“皇上要人,我再不舍,也得给。”

“改天给你再挑个好的。”她说。

贺玉摇头,“我不要了!”

“哎呀,玉哥,你也有脾气啊。”皇帝笑着说,“难得见你如此模样,呷醋了?”

“乖,今儿下了朝,我让内务府给你挑几个好的送来。”她摸了摸贺玉的头,搓着他的发梢,面带微笑道,“让朕想想,陈高祖的《来戏帖》等朕下朝,差子期送来。”

贺玉擦好眼泪,惦记着雪霁,问道:“皇上要给雪霁个什么位份?”

“宫侍就……”

“雪霁是余帝君的,这孩子忠主,每年余帝君忌日,都要早早准备着,从早哭到黑……皇上,别委屈了雪霁。”

皇帝略一琢磨,捏了捏贺玉的脸,说道:“行了,那就司侍,既然你说他忠主,朕便赐他个封号……贞如何?就贞了。”

皇帝说罢,忽又想到贺玉没有封号,片刻尴尬后,皇帝语气轻哄,说道:“这样,你们主仆俩,朕都赏。玉哥修德慈惠,博闻多见……朕就赐你个文,这个字,玉哥可满意?”

她笑着说完,伸着手,讨他的牵手。

贺玉心中无喜,只是点了点头,乖巧把手放了上去。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心满意足。

早朝结束后,雪霁的封赏到了,与此同时,贺玉得了个封号,为文持正。

御膳房送了许多刚出笼的点心,有他喜欢的样式滋味,只是他一眼都没看。

他沉默着看雪霁跪下领旨,沉默地看他娴熟地打发宫人。

雪霁也一眼没有看他。

不知为何,贺玉理解雪霁现在的心情,雪霁……是怕他怪罪,有愧与他,不敢碰触他的目光。

子期说道:“皇上给贞司侍指了交泰宫,与常司侍和霍司侍同住。”

雪霁应下。

要离开时,贺玉叫住了他。

“雪霁!”

雪霁转过头来,雪白的脸上湿漉漉的两行泪。

贺玉捂着心口,勉强笑着说:“保重身体……”

雪霁包着下巴,忍了忍,没能哭出声。

他撩起衣摆,郑重跪地,给贺玉磕了几个头,低声道:“主子,雪霁别过。”

朝露气得咬牙,小声道:“还别过……你是赶着上哪去?”

珠玑拉了拉他,连讽带刺道:“算了,他以后是宫里的主子,咱们做奴才的哪敢妄议主子。”

雪霁快行几步,身影渐渐远去,跨过门,拐了弯,连那雪白的披风都看不见了。

贺玉垮了肩膀,捂着额头道:“朝露……去把艾香拿来点上,我头疼。”

“主子怎么了?”珠玑搭手,“哎呀,好烫。朝露,去叫太医来!”

“朝露!”贺玉说,“缓缓……再去。”

他闭着眼,低声道:“这时候去,平白让他们多嘴。”

“主子身体要紧!”珠玑道,“他们爱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吧!还不是他自己赶着要值夜,赶着要往皇上的床上爬……”

朝露掐了珠玑一下,气道:“珠玑,闭嘴,少提那没良心的,让主子伤心。”

“我是伤心……”贺玉忽然觉得更寂寞了,他把额头贴在桌上,慢吞吞说道,“我是伤心,他终究还是……”

终究还是,跳了这万劫不复的火海。

而他贺玉,虽有护他们的心,却什么都做不到。

说到底,这六宫中的男子,哪一个不是皇上的?

只要她起意,谁都逃不过。

贺玉不恨雪霁,他只是觉得悲哀。

马上更悲哀的人就来了——指这节的标题剧透。

贺玉在宫里就是当菩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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