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内务府就有总领太监领着一众人马,浩浩汤汤赶来永寿宫上工。
这宫里时常有主儿升迁降位要搬家,为此内务府还专门开设了部门,一行人到后罩房请示过后就熟练地各自散开忙活。
说是搬家,其实也只是搬一些原有的私人物品,以及主子爷和各宫赏赐的物件。
原身这几年病中没什么精神,所以裁剪的衣裳也不多,衣裳布匹连两个箱笼都没装满。
冬至喝完药含着甜蜜饯,看着春月又忙前忙后收拢妆匣子、脂粉头面。
所有人忙中有序,很快将卧房东西清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屋里原就有的家具摆件。
最后春水还从多宝架上取下一只成年人巴掌大的缠枝莲花瓶,小心翼翼擦拭掉上头灰尘,再递给打杂宫女,“这瓶子是公主以前最喜欢的,可小心着些。”
屋外小贵子跟个猴儿似地窜走,时不时指挥一句:“煎药的炉子里头还有碳火,大家伙儿可小心别烫了手。”
冬至倚着床架,口中甜腻卷着残留的苦药下肚,她们就像是这紫禁城中的租客,来时带着什么物价,走时也还是那些。
“主子,奴才方才去西侧殿看了,那卧室得有咱这儿这两个大!”春水说起时,两手兴奋地比比划划。
冬至笑了笑,很配合地捧哏:“是吗?”
其实搬去什么地方对她而言不重要,左右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大不大,小不小也不重要。她住了几年病房,那里常年弥漫着消毒水味,四四方方、蓝白相间,窗外一眼看不到头,又看得到头。
只是难得这姑娘如此兴致勃勃,她总不能故意煞了别人风景。
春水点头如捣蒜:“还有单独的小书房呢!那里光线好,您日后要读书练字也敞亮。”
“……”冬至笑瞬间僵在脸上,颇有些心虚地打着哈哈:“挺好。”
坏了,原身读过书还写得一手好字,可她不会写毛笔字啊。
别说写毛笔字了,就是如今书上的繁体字,自己都不见得能全认识。
冬至汗流浃背了,头一回庆幸自己穿的是个病人,不然这宫里要是谁兴致来了,突然让她提笔写两句,可不得当场露馅儿。
看来练字这一计划也得提上日程,纳入日后后宫日常的计划表里。
搬家小分队不愧是皇家认证,从拆卸搬离再到新家布置,也不过是花了小几个时辰。
冬至婉拒了春水让几个宫人抬着她去新宿舍的提议,选择了自己慢慢挪动。
就是生病她也不能一辈子在床上躺着不动弹,只要不是什么不能轻易动弹的外伤,多走动总归是没错的。
吸取昨天的教训,这次她走得十分缓慢温吞,走两步便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堪比墙角爬行的蜗牛。
情景再现,冬至走出门又撞上了那位徐答应。
只是大概昨天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姑娘见她不但没有凑上来,反而惊恐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是的,惊恐。
这是冬至穿过来后,见到的第二个和春水一样,只看表情就能把心理活动暴露得清清楚楚的人。
徐答应攥着帕子,脸上表情纠结,好半天才低声低气蹦出一句:“张姐姐身子可是好些了?”
天知道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轻声细语战战兢兢地讲话,昔日进宫在储秀宫应对礼仪嬷嬷时,她都没摆出过这幅姿态。
徐答应又怕又心虚,她昨日不过多说了几句话,这人就吐血了,紧接着自己也晕了过去。
不成想她这一晕居然撞了大运,还把主子爷给撞去了她宫中。
皇上不过是坐了会儿,御膳房就闻着味儿了,今日徐答应的早膳不仅添了两道菜,还都是热气腾腾、菜色精致的。
伙食改善,徐答应心里自然高兴,但又想着自己这份好运是建立在张庶妃吐血这件事上的,心中又倍感愧疚,所以才杵在这里纠结良久,最后还是选择凑上前去关心了句。
冬至表情也很纠结,因为她这次又看到了徐答应头顶的字:
【算我欠她一回,但我都这样讲话了,她这回总不能再讹我了吧?】
原来昨天不是出现了幻觉,她真的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奇怪东西。
还有,她什么时候讹过这姑娘了?
冬至觉得自己真是冤死了,她要真是讹人,昨天吐血的时候就该当场倒地不起,然后边吐血边颤巍巍抬手,十分狗血地来上一句:是徐答应害我。
她试图甩掉顶着的这口黑锅,神色复杂轻咳了声:“我不会讹你的。”
徐答应再度瞠目,头顶字幕滚动:【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难道我刚刚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出去了?没有吧?没有吧没有吧!】
冬至望着那几行字:“……”
破案了,她看见的居然真是徐答应的心里话。
只是……她视线迅速在其他人头上扫过。
为什么她现在只能看到徐答应的,就连春水头顶的字,也只在昨日时昙花一现。
难道这个奇怪技能还有什么特定要求吗?
冬至思索无果决定放弃,很快接受了这个不太符合唯物主义的设定——毕竟从她穿清来看,就已经非常反唯了。
也是性格使然,想当年她查出遗传病要休学时,只用了一杯奶茶的时间就接受了。
如今死过一回再复生,她觉得没有什么能再让自己震惊到难以置信了。
一炷香后,冬至站在新宿舍,对着室内摆设沉默良久,默默将自己打碎的脸拼回去。
她艰难转过头,看向一副等待夸奖的春水,嘴角抽搐,“这是你布置的?”
春水笑容羞怯:“奴才想着今日乔迁,是大喜事,这样瞧着也喜庆些。”
卧房外间除了置物架,还陈设着小巧精致的桌椅,以及一张小叶紫檀的贵妃榻。再往里间走,拨开缀珍珠织锦门帘不远处就是梳妆台和铜镂空兽纹香炉,睡觉用的檀木拔步床也比后罩房的红木床也大多了,床边两侧还有一对小矮柜方便摆放物品。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花样儒雅的摆件瓶子点缀,单看这些,完全挑不出什么错的。
偏偏这样古朴雅静的房间内,不仅铺设着亮丽的玫红色秋海棠纹样的床单被套,床边矮柜上还放着尊巨大的翡翠白菜摆件。
大白菜对面的矮柜也不遑多让,端坐着两只花花绿绿的彩釉瓶子,里头贴心插着几束菊花,还是春水特意挑的黄石公,形似球,朵朵都比碗口大。
就连装衣服的箱笼和梳妆台边上的柜子,都用着饱和度很高的亮红色织布搭着。
冬至被这满目大红大绿大黄晃得眼睛疼,神色复杂地拍拍春水肩膀,“挺好的,很醒目。”
看惯了病房那种简洁风,头一次见这种令人眼前一黑的装饰。
春水没听出言外之意,还顶着两团兴奋的红晕福身:“谢主子夸赞。”
“咳。”春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拐着弯说:“春水,主子喜欢素静,床铺不如换天青色云纹那套,花瓶放床头也容易磕碰,主子行动不方便,还是摆去外间的桌上的好。”
春水张张嘴,活像泄了气的气球,规规矩矩应下:“是。”
冬至掩唇咳了两声,温声道:“花儿留着吧,只是床单被套颜色太亮了些,不太习惯。”
摆件嘛,看着看着就习以为常了,而且菊花味道淡雅,也不算难闻。
至于这玫红色床单就不必了,倒不是她觉得这个颜色太俗气,只是鲜艳的颜色会刺激人的感官,床单被套这种每日都要接触的,对她这个睡眠质量不算太好的病人而言,用久了或多或少会有影响。
虽然床单被套撤了,但春水特意去挑的花还留着,留下了四舍五入就等于喜欢,她瞬间打起精神,迈着轻快地步子去更换床单被套。
春月不忍直视别开脸:算了,傻人有傻福。
虽说卧室摆设有点太超前了,但其他地方的布局都是由内务府一手操办,整个偏殿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内务府还送了只细口白瓷瓶,就摆正厅里,里头插着修剪过的桂花,和整个布局相得益彰。
冬至粗略转了圈,感觉今天运动量差不多了,就搭着春月的手回了卧房,在外间贵妃榻上倚着躺下。
这刚端起水杯,那头神出鬼没的小贵子便轻手轻脚钻进来,躬身道:“主子,承乾宫贵妃主儿赏了对皮草,说是天寒,正好做条毯子。”
冬至润润唇,突然想起来这是皇宫特有的传统,类似升职迁宫这类喜事,各宫都是要送礼意思意思一下的。
虽说她一个挂着贵人份例,没有实际名头的庶妃,放在后宫中就是丢块石子进去,都砸不出水花。
可她这迁宫是康熙亲口提的,早上搬家那会儿,乾清宫梁九功还命人送了些药材给她,不是什么名贵稀罕药,但顶头大老板都赏了,后宫众人也不能装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这礼也不能随意送的,其中还有在这宫中不必明说,但大家都知晓的潜规则。
比如现在后宫无主位,位份最高的是孝懿皇后同宗同族的庶妹——佟佳贵妃,其余人也只有等贵妃开了头以后,才能按照位份依次送赏。
不出所料,小贵子前脚报了承乾宫送来的皮草,后脚惠宜荣德四妃宫中的赏赐就一道送来了。
再往下的贵人用不着“赏赐”二字,都是送了些不出彩的东西留个名号就算完事了。
春月语速飞速报了串名字,什么蜀锦、花瓶、笔砚、金累丝嵌宝石首饰,甚至还有送金箸子和金碗的。
金箸子?好朴实无华的礼物,听到这冬至眉头微动,送礼的是秀贵人,貌似有点耳熟。
春月不愧心如发丝,见她表情疑惑,又知道如今宫里新进了人自己主子八成是不了解的,便压低声音提醒了句:“这位秀贵人是住在主屋那位主儿,是今年大选进宫的。”
西侧殿的主屋,冬至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位一觉醒来被迫和自己合租的室友啊。
想到今后两人就是室友了,她摸摸鼻尖闭眼吹:“金子打的,听起来就很富贵,这位秀贵人非常有品味。”
春月汇报完又请示道:“主子,这些东西是都入库,还是有您目前需要的?”
“都先入库吧。”冬至说完停顿片刻又补了句,“把那副碗筷拿出来给我瞧瞧。”
她上辈子只在亲戚家见过纯银的碗筷,不是金制碗筷打不起,嗯……而是后世很少有人审美如此简单粗暴,她还真有点好奇这时代的工艺,打出来的金碗筷长啥样。
春月点头应下却没急着走,撩起眼皮又说:“主子,永和宫派来管事姑姑还没走,说是想同您见一面,这会儿春水正领着她在前厅吃茶。”
冬至在脑海中将宫殿和人物连上线,永和宫,德妃住的地方,还派了管事姑姑过来,这是有悄悄话要同她讲的意思?
冬至思索两秒后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肯定不是什么要紧事,应当也不是来找麻烦的。
不然依着那位德妃如今掌管着一部分宫中事务,还能让康熙经常去她宫里坐坐的本事,身边得用的大宫女来小庶妃跟前传话,用得着这么客气,还特意在外间等春月向她汇报完事宜。
再说找她麻烦哪里还用亲自出手,光是御膳房那边提点两句,就够自己吃一壶了。
原身记忆中,德妃是个为人处事都十分老辣的温和派,在妃嫔中口碑极好。记忆中原身也觉得她好相于,一块儿说话唠嗑时都觉得如沐春风,十分松快。
冬至没和这位传闻中的德妃娘娘见过,但就从对方在原身病重时帮着请御医,还特意从自己份例中拨了一半碳火送过来这些事来看,德妃应当心不坏。
虽说这十月初,宫中还用不上多少碳火,但紫禁城冬日天冷,没谁会嫌自己的碳火太多,德妃这雪中送炭可远比锦上添花来的巧妙。
春月出去再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纪约摸三四十岁的宫女,衣服和寻常宫女一样还是一水儿的绿,但明眼人只看衣服料子,和袖口裙边滚着纹样,就能知道她不寻常。
这位管事姑姑单看五官并不出挑,通身气质内敛,福身行礼时动作行云流水。
“奴才和张主儿请安,主儿万福。”宫女语气恭敬,丝毫没有要拿乔的意思。
冬至翻出这人名号,德妃身边最受重的宫女扶桑,据说德妃还在孝懿皇后身边当差时,两人就相识了。
她清清嗓子,借着春月的手稍微坐直身子:“快快起来,咳咳……扶桑姑姑客气了。”
冬至可没忘了自己昨天在康熙跟前撒了那么大一个谎,这几日就算康熙不问,她也要在别人跟前装出身体虚弱,且病重无力的模样。
要是被发现欺君,自己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可要是牵连替自己打谎遮掩的春月三人,她再死几次都还不清。
扶桑又是福身一礼,微笑说着场面话,“张主儿折煞奴才了,奴才可担不起这一声姑姑,您身子要紧,说来今日还是奴才唐突了。”
“扶桑姑姑言重。”冬至也跟着挂上同款微笑,只是配上满脸病容,怎么看都带着股子强撑的意味,“不知可是德妃娘娘有什么要紧事?”
扶桑将她神态尽收眼底,暗暗感叹:这位主儿这回属实是病得不轻。
她内心思绪万千,面上却不显半分,不紧不慢道明来意:“过几日就是十三爷的诞辰,主子说十三爷大病初愈,想来明日就该回宫了,便打算等生辰当日设席替十三爷去去病气。”
“只是十四爷这几日闹腾,将养在身边的猫儿放在了永和宫,主子担心这猫儿脾性不好,怕是会冲撞了十三爷,所以一直对着设小宴的场地迟迟拿不定主意,这会儿便派了奴才来叨扰张主儿,想问询一二。”
冬至被她这一通绕得脑袋都晕了,亏得自己记忆好,又在脑海中自动复述了一遍,才琢磨出这番话术中的内涵。
德妃这是听闻康熙解了她禁足,顺势给自己行方便呢,还把自己儿子养的猫给扯出来当挡箭牌。
这面上说是怕猫性子野冲撞了人,可永和宫那么大,还找不到一个能放猫的地方不成?
而且宫中规矩森严,宠物都是猫狗房太监调教过的,太监就是冲着自己的小命,那猫脾性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德妃特意派自己身边最看重的宫女扶桑过来询问,这一是表明自己并没有轻视她这位庶妃,二是明说自己这个当养母的实际很关照十三。
再三,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摆席面这事儿,场地还没定,既然可以在自己的永和宫,也自然是可以来她住的永寿宫。
能从宫女一路升职到德妃,做事自然七窍玲珑,只是……
冬至扶额:只是这说话也太绕了吧!差点给自己绕进去。
将其中门道捋清楚后,冬至对着扶桑微微蹙眉,面上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偏居这永寿宫一隅,怕是多有不便。”
在这讲究三岁不同席,太医问诊都要大敞着房门的宫中,她也不能随意应承。
算算年纪,原身的儿子过了这个生辰就整十三岁了,这个年纪都可以娶妻生子了,冬至自己顶着“亲娘”的名头自然不用避讳,可正屋还住着位秀贵人呢。
秀贵人既然是今年才进宫,肯定不会比那位十三爷大几岁,为了双方考虑,这个一定是要避讳的。
扶桑自然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张主儿不必忧心,宜主儿得了几盆上好的绿牡丹和十丈珠帘,刚同主子通过气儿,想在翊坤宫设赏菊宴,届时会宴请各宫主儿前去赏玩。”
冬至:“……”
冬至真心佩服了,这德妃做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防御,她能想到的,别人早就想到了,甚至还贴心给她搭好了过墙梯。
到时候把人全引去宜妃宫中,论谁来了也挑不出个毛病,窝在这皇宫里管管宫中琐事,还真是屈才。
她斟酌着用词,缓声道:“劳烦扶桑姑姑替我咳,替我谢谢德妃娘娘,当日病中雪中送炭之情已是感激不尽,如今还劳娘娘体恤费心至此。”
说完这通话,冬至又扶着胸口急促咳了好几声,这回倒不是装的,前头说了那么一长串,她是真的有些不舒服。
“咳咳咳——”
春月替她拍背顺完气,端起茶水递给她:“主子,您喝口水缓缓。”
冬至没接,她用手帕捂着嘴,察觉到喉咙间又是一股熟悉的腥甜,顿时觉得不太妙。
随即松开手帕放在眼前,上面几点如红梅的血迹四散开来。
春月也瞧见了,又是惊呼一声:“主子!”
扶桑也惊着了,主动提议道:“不如奴才跑一趟去取了主子对牌,将太医院李院判请来瞧瞧吧。”
冬至摇头收起手帕,“不用麻烦,我无事。”
太医院换谁过来都是那些话,也只能开些差不多的药吊着,这病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常年积累下来的,就跟那内里枯坏的树木,想要治愈怕是难。
况且冬至也不是逞强,这次只咳了星星点点的血,也没觉得哪里特别不舒服,更没有昨日咳血时胸口的闷重感。
想她昨天那一口血,可是染红了半边帕子,今天不过零星几点,倒更像是这半月来日日咳嗽咯坏了嗓子,所以才会带了血点出来。
心里头估算着时辰也该吃药了,冬至对着春月使了个眼神,“让春水把药端来吧。”
春月匆匆应下,同这位扶桑姑姑歉然福身,接着小跑去了前厅。
扶桑识趣欲走:“既如此,那奴才便回宫复命去,也不在此处继续打扰张主儿养病休息了。”
冬至对她投去歉意的目光:“扶桑姑姑慢走,只是我如今身子不好,不便留你吃茶闲聊了。”
“张主儿言重了。”扶桑说罢福福身,转身退出去,也不用人引路。
在在皇宫里几十年,别的地方不敢夸大,但这东西六宫,她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
冬至身边没几个人手,这会儿一有事就都忙活起来,拿药的、打水的,谁也抽不开身。
春水远远瞧见她,把药交到春月手上小跑过来,“扶桑姑姑,我送您出去吧。”
扶桑微笑推拒:“不必麻烦,张主儿那头要紧。”
说罢她穿过长廊一路回了永和宫,同向自己问安的几个丫头太监点点头后,又径直进了永和宫主殿。
主殿中,德妃一身淡紫色宫装端坐着,怀里抱着雪白色鸳鸯眼猫儿,手中肉干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护甲就随意丢在边上。
十四爷确实把猫塞给了自己额娘养着,但这猫儿乖的很,谁都可以摸上一摸。
扶桑视线扫到德妃跟前的青年,下意识紧了紧头皮。这位爷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过几日不见,通身气势就变得骇人起来,如今就跟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多看两眼,她都觉得这后背直冒冷汗。
扶桑走上前:“主子,四爷。”
“呦。”德妃放下猫儿,笑容和煦地抬眼,“小丫头回来了。”
两人相识多年,没有外人在场时,德妃总是喜欢用扶桑以前的小名“小丫头”来打趣她。
扶桑也没有了在永寿宫时的稳重,面上颇有些无奈道:“主子。”
德妃不紧不慢戴上护甲:“可是把话传过去了?”
扶桑点头:“张主儿应下了,只是……”
德妃挑眉,颇有些诧异瞰过来:“只是什么?在本宫面前还有你不敢说的话。”
扶桑小心翼翼瞥了眼边上一言不发的四爷,回道:“只是奴才走时,那位张主儿又咯血了,瞧着怕是不太好。”
德妃叹了口气,眼角浮现出几道不甚明显的细纹:“宫中太医都看过了,可这人生老病死是天定,日后如何也端看命。”
“本宫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德妃说着移动视线,看向边上坐得板直的儿子,又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对着扶桑摆摆手,“罢了,你去取了本宫的对牌,请李院判瞧瞧。”
扶桑应声:“是。”
很快室内就只剩下了母子二人,香炉上青烟袅袅,四周都充斥着一股月桂的清香。
德妃又摸了把猫儿,轻飘飘道:“老四,事情都办成了,还不走?”
被唤做老四的胤禛没吭声,鼻尖嗅着多年不曾闻到过的熏香,再看面前同上辈子熟悉既陌生的额娘,心中亦有巨石激起千层海浪。
上辈子因为十四弟,额娘和自己逐渐生分,他记忆到最后依旧清晰记得对自己横眉冷眼的额娘。
可如今额娘看他的眼神,虽不如看十四弟那般疼爱,但也没有记忆中的冰冷埋怨。
这一切并非黄粱一梦,他是真的回来了。
两日前,还是雍正帝的胤禛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听着几个大臣宣读诏书。
弘历弘昼就跪在床边哭,他当时憋了一肚子嘱咐的话到嘴边,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雍正不甘心,不甘心老天爷只给他这些时间,让他没能将该做的事情做完。
不甘心过后又觉得怅然,十三弟走在他前头许久了,走之前希望他好好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可他到底是没能到百岁。
岁月荏苒,他也要去找十三弟了。
再然后雍正就陷入了一片混沌黑暗之中。
等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离奇地回到了二十岁,此时康熙三十七年,还是汗阿玛当政。
等雍正冷静下来,确认这不是梦境后,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朕又能继续在朝堂中做事了。
再然后,雍正倏地翻身下床,着急忙慌让张起麟套马车进宫。
他能回到二十岁的时候,那十三弟呢?十三弟是不是也能有此等机缘。
就算十三弟没有此等奇遇,雍正也迫不及待想见一见,如今还是半大少年的十三弟。
可谁知张起麟那厮,一听他要进宫见十三弟,当即缩着脖子颤巍巍道:“爷,您是不是忘了,十三爷如今还在八爷府上住着呢。”
雍正脚步僵在原地,十三弟怎么会在八弟府上,还……住着?
雍正觉得有点荒谬。
虽然年少时,他那八弟廉亲王和自己同在孝懿仁皇后跟前长大,出宫建府也是邻居,在还没有一废太子前,他们关系虽说不上特别要好,但也不是后来那种,见面说话就照着对方扎狠刀子的关系。
说他自个儿在八弟府上住着都有可能,但十三弟从小聪慧,和众位兄弟之间看似亲近,实际上也是保持着距离的。
就连雍正还在孝懿仁皇后跟前时,十三弟也只会规规矩矩唤他一声四哥。
后来皇后去世,雍正重新回到永和宫,才同由额娘抚养着的十三弟之间亲近了起来。
那会儿十四弟刚学会走路,额娘自然分不出太多心神看顾十三弟,长久以往就不免疏忽了这个名义上顺带养的儿子。
而雍正自己刚经历养母去世,生母沉溺关照幼弟,他也不知该怎么同分离多年,已然生疏的生母相处,这一来二去就和十三弟同病相怜了。
再后来如何情同手足暂且不提,总之雍正是不会相信,十三弟会主动住在八弟府上,还一连住了十几日。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雍正当即提着心询问,身居帝王多年气势无意识外放,吓得张起麟直哆嗦,颤颤巍巍地同他解释。
雍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十三弟当日病了,不得不在八弟府上住下,如今正休养着。
再然后他赶着去了八弟府上,隔着一道门帘时又忽然近乡情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年轻时候的十三弟。
十三弟那样聪慧,想必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的不同之处。
雍正想起在路上时,张起麟说十三弟自从病后就常常念叨着额娘,尤其是刚病那会儿,人都烧糊涂了,嘴里还念叨着要回宫见额娘。
张起麟路上说得感慨唏嘘,雍正心中也惊涛骇浪,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十三弟额娘就是这段时日去的!
雍正思绪万千在门外站着,默默看十三弟喝完药就转身离开了,等走远了才低声问起,“敏妃母如今灵停在何处?”
张起麟看见他就下意识哆嗦,茫然道:“不知道爷说的是宫中哪位主儿?如今宫中并没有封号为敏的。”
雍正皱眉,以为汗阿玛还没有追封敏妃母,便利落换了说辞,“十三弟的额娘。”
谁知张起麟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居然说:“奴才也不敢贸然打探宫中消息,只是听说那位主儿大病已去,现在好了不少,都能进些简单粥水了。”
雍正压下心中疑惑,十三弟额娘还活着?难道是自己记错了时间?
谁知过了一夜,等他从工部下职,正要去隔壁看看十三弟时,就骤然听闻宫中传来消息,敏妃母又吐血了。
雍正当即明白过来,是了,定然是他时间记错了,但看敏妃母如今这样,怕也已经时日无多了。
想到十三弟上辈子酒后无数次伤心感怀,没能多见额娘几面,雍正顿时生出几分弥补的念头,可他也不能插手汗阿玛的后宫,思索过后还是特意进宫一趟,厚着脸皮求到了自个儿额娘头上。
敏妃母这病是生产时就落下的,他没有能力让敏妃母延寿,也只能尽力让十三弟少些遗憾了……
*
“老四?”德妃疑惑地唤了声,甚少瞧见这个儿子在自己跟前走神,还真是个稀罕事。
雍正……不,如今的胤禛猛地回过神,对着德妃拱手:“儿子谢过额娘,此事是儿子不对,麻烦额娘了。”
德妃看见他这幅一板一眼的样子就堵心,年纪轻轻怎么就像个老头子似的,“行了行了,儿女都是债,大抵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几个的,这辈子才赶着来向我讨债。”
今日这番事,要不是一向对自己敬重有余,但亲近不足的老四突然找上门,德妃也不会无缘无故派了扶桑去永寿宫,又绕着圈子给人做情分。
宫中琐事不少,德妃虽然做事八面玲珑,但也深刻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本来皇上就已经允了十三阿哥病好后就可以去永寿宫请安,生辰这事她本来也没必要多此一举。
胤禛当时找上门时,德妃也是这般同他解释的,一个生辰而已,今年不行,明年再来。
谁知道这小子死犟,说什么都不肯退而求其次,还破天荒说了好长一段话。
德妃头一回在这个儿子身上找到当额娘的成就感,等回过神来时早已经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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