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失

前些日子刚下过雨,地牢内的潮气淤积着散不出去,化作壁上顶上凝结的水珠与脚下潮湿的污泥。

皇帝仁慈,此次时疫中抓获的死囚皆被开恩,罪责不连及家人,且有一次探监的机会。山黛没将此事告知张芦的妻儿与张鹌,而是自己乔装一番,自称张芦的妹妹的张鹌,带上武易研制的假死药来到了地牢。

布鞋踩上一堆被污水浸透的干草,山黛脚下一滑,几乎要摔倒。还好她反应够快,及时调整了重心稳住身形,在一旁带路的狱卒只淡淡瞥她一眼,从鼻孔中哼出一声气声。

山黛这才回过神来,自袖笼中掏出一枚灿灿的金锭子,假借着为了维持平衡,握上狱卒的手,将金锭塞进狱卒的手心。

狱卒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银锭的重量,似乎勉强满意。他上下打量山黛一眼,道:“这牢里也没有女官,我看你老实,便不搜你的身了。进去吧。”

山黛躬身行了个礼:“谢大人。”仅能容下一人站立卧倒的小小囚牢中,角落泥泞的干草上卧着一个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面容。但宽松的囚服下勾勒出的是骨骼的痕迹,其上有暗红色似血迹的脏污,很显然,张芦吃了不少苦。

见狱卒仍在门口守着,山黛摘了头巾,露出一双眼睛,哭道:“哥,你糊涂啊哥……我好想你……”

山黛冲上前去便要抱他,张芦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警惕地坐了起来。自己妹妹的眼睛,他怎会认错?来者根本不是张鹌,他疑心又是刑讯的手段,意图再从他这里套出些话来。山黛抓着他不放手,有意无意地露出胸前那枚平安扣。

是一枚小小的,雪白的玉髓平安扣,值不了几个钱,却是张芦赴任前送给张鹌的礼物。

张芦立时装作一副兄妹相认的感慨模样,心里依旧默默提防。一个陌生女人手中有他妹妹的东西,他尚不知是相助,还是以张鹌为由的要挟。

“怎么瘦成了这样,哥,你一定吃了不少苦。蔡姨做了你爱吃的菜,最后再吃几口吧。”山黛哭哭啼啼地抹着泪,自食盒中拿出几碟小炒和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饭。

张芦见那小炒肉与青椒鸡蛋的确是自己爱吃的,若来者不怀好意,定了解不到这么细节的信息,便放下了几分戒备,拿起碗筷不顾形象地就往嘴里塞去。

牢中能吃的只有馊了的稀粥馒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哥,你要是早听我的话,不去考那举人,安安心心地在老家种田该多好,至少,至少一家人还能团聚……”山黛泣不成声,却将“听话”二字咬得极重。

狱卒清了清嗓子,示意山黛探监的时间快到了。

“对了,哥,我还带了些馒头,一天两个,你省着些吃,别饿着肚子上路。”山黛把身后背着的布袋取了下来,交给狱卒检查。他打开绳结,见其中敦敦实实的的确是一个个白面馒头,加上拿了人家的钱,便未再为难什么,只打开牢门,示意山黛跟着他出去。

张芦的性子是直了些,但绝不是蠢人。山黛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相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和判断。

见狱卒走远,周边的囚犯还在沉沉睡梦中,张芦放下筷子,将那白面馒头一个个地掏出来仔细查看。果不其然,最底下的一个馒头被掏成了中空,里面放着一张字条与一个小小的药瓶。

“假死药十九日晨服下 有人接应”

张芦定了定神,将药瓶藏至心口,随后就着馒头,将纸条咽下了腹中。

自那日以后,山黛便刻意地避着张鹌不去见她。若说她有法子救张芦一命,此事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份风险,况且她并无十足的把握成事;若说她爱莫能助,她又不敢面对张鹌狂风骤雨般袭来的绝望。还不如留给她一个悬念,叫她有几分不确定的希望。

时疫过去,市场逐渐复苏,山黛便托芷也催促着张鹌先去忙商店街眉笔铺子的事情,好让她暂时没有时间去焦虑生死之事。

十八日晚。

张芦蜷缩在干草堆上和衣而睡,却宛如惊弓之鸟般被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给惊醒。今夜又降温了,秋夜的寒凉使他被匪徒打折的右臂隐隐作痛,更加搅得他睡不着觉。

巡夜的狱卒每两个时辰来一次,方才有人来过,定是有什么反常的事情发生。

张芦微微合上眼,假装仍在沉睡中。明日便是出逃的机会,他不想凭空惹上什么是非。

不料脚步声竟径直向他的方向而来,容不得他继续装睡下去。牢门的铁锁哗啦啦地被打开,裹着冷风吹进来的是一丝带着铁腥的气味。

“张芦大人,出去坐坐吧。”

来者是两个人,皆是一身黑色长袍,似乎是为了挡风,用竖起的衣领将口鼻也掩了起来。

张芦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揣着的那瓶药,时辰未到,他总觉得来者绝非善类。可事已至此,他没有办法,只得一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低下头跟在二人的身后。

二人走得极快,张芦满是伤病的身子几乎跟不上,只能气喘地小跑着跟在后头。为首的男人掏出钥匙打开一间房门,里面正燃着蜡烛,似乎早有准备。

“请坐。”黑袍掩映下张芦看不清男子的神色,只得依言坐了下来。

“说说吧。事情的详细经过,以及你的证词。”其中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另一人打开房门出去了。

一月前在审讯房中张芦已经将此事反反复复地不知说了多少遍,为了苟全一条性命,他此刻也只得不厌其烦地将此事又细细阐述一次。

男人挑起眉眼,一手执笔在纸上记着什么,说道:“也就是说,此事全都是你的责任?”

张芦猛地抬起头:“不是的……”

“罪臣愚钝,只知同僚贪污救灾物资,私调兵马为己所用,才致使罪臣面对山匪毫无反抗之力啊!”

男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空口无凭,你可有什么证据?”

“有!有……赈灾粮食中稻壳与沙砾皆未除尽,照常理说市场上不会流通。罪臣恳请大人细细查看他们的粮仓中是否存入或流出过这样一批粮食,便可知了。”

张芦的言语愈发激动起来,几乎要从座椅上站起来。

“罪臣上有老母,下有胞妹,实在不能戴罪撒手而去,还望大人调查后再作裁决……“

“我明白了。”男人微微笑着让他冷静下来,“调查的事情由我负责,你且放心。不过在这之前……”

男人莫名地拍了拍手,张芦脖颈一紧,被一根铁线死死地箍在了椅背之上。

细如芦杆的铁线越收越紧,张芦的脖颈处已被勒出血口,鲜血顺着铁线的方向汩汩流淌。他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于椅上徒劳地挣扎着,面部涨的红紫,却艰难地抬起手,抠着已经深深嵌进肌肤内的铁线,最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张芦死了?”山黛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惊叫。

分明没有到约定的时候,行刑日也尚远,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了?

山黛定了定神,试探着向前去刺探的侍卫问道:“怎么死的?派人去接应了没有?”

她宁愿相信张芦是记错了时辰,或是迫不得已误服了药,若当真如此,一日之时限未到,尚有一线生机。

“狱卒来报,说张芦是将衣服拧成一股绳,畏罪上吊而死的。”

“上吊?”

山黛一时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愣在原地。

“奴才去刺探的时候,张大人的身体还在梁上吊着。只是我看那绳子的阴影下赫然是一道深深的血痕,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怎么看都并非上吊自裁啊。”

侍卫的神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张芦的死相过于惨烈,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有冤情,狱卒却睁着眼,硬是说他自杀而亡。

“其余即将被处置的犯人呢?也有莫名而亡的么?”山黛追问道。

侍卫摇了摇头。

山黛的眉头愈拧愈紧。张芦与张鹌,怕是被盯上了。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之声。

负责给犯人家属传报的狱卒到了。王府上下除了这泣血之声,安静得可怕。山黛不知该向张鹌说些什么,也不知应不应当说些什么。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一丝挑衅意味的耀武扬威。

更何况她给了张鹌莫须有的一丝希望,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破碎。

时隔七日,山黛才重新看见了张鹌。

她似乎正要骑着马前往商店街,看见山黛的身影,一提缰绳让马匹慢了下来。张鹌瘦了很多很多,露出的一节手腕纤细得像麻秆,却将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洁,不见因亲人离世而憔悴失神的痕迹。

见山黛一步步走近了,张鹌自马上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直视进山黛的眼睛。

“为何要瞒着我,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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