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深露重,几盏油灯在舞,灯芯跳动,摇摆着的光线映在案牍前忙碌的少女脸上,染出几丝明暗交错。
忽然,少女轻抬手腕,一支短箭便飞速射出,瞬间将屋内的稻草人射了个对穿。
“力道怎么总差几分!”少女却蹙了眉,有几分不满。
她将手腕上弓弩取下,准备继续钻研。
一声鸟叫划破天际,只听得外间风声大作,像是要吃人。
书房的门突然弹开,只着一身玄色内衫的男子急匆匆闯进,“华儿!”
“父亲,怎么了?”言华放下弓弩,起身。
“蛮獠入侵,剑南道破了,”言懿行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嘴角的胡须还隐着细微的颤抖。
“剑南道破......”言华嘴上呢喃,脑海却是一片空白,“怎会如此?蛮獠不是在黔洲吗?父亲......你?”
屋外远远传来一阵高声喊叫,眼见着短兵相接的声音就要离得近了。
言懿行迅速将手中一绢帛交到言华手中,郑重道:“蛮獠已入成都府,不出片刻就要封锁城门,华儿,为父只能将此物交于你!”
“这是什么?”言华展开手中绢帛,欲看。
“不可,”言懿行盖住言华的手,目光如灼盯紧了她,眼里是化不开的认真和不舍,“我要你在此以言家列祖列宗起誓,将此物送至京兆府,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父亲,”言华的心突突直跳,慌的厉害,连双手都有几分无力。
“起誓!”
“我言华以言家列祖列宗起誓,此生必将此物送至京兆府,有违此誓,天诛地灭!”言华伸出四根手指立誓,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屋外一声炸响,劈天盖地的雷鸣声引来滂沱大雨,像是要洗清整个天地之间的污浊。
言华从角门被推出来的时候,只余父亲那藏着万千情绪的眼神,还有一句,“好好活下去!”
大雨不停,一滴一滴砸在言华脸上,肩上,身上,可她充耳不闻,只捂住胸口藏着的绢帛,拼尽全力往西城门跑。
蛮獠入侵,自东城门而来,西城门暂时应当是安全的。
而且,西城门内有一条暗渠,通往城外的护城河,幼时,她总带着阿弟从暗渠出城,去山上狩野鹿。
言华晃了晃脑袋,甩掉脸上不知名的水汽,奋力向前,却听见一阵马蹄声。
“九重司巡查,闲杂人等避开!”
言华忙像周遭百姓一样,装出不敢再躲雨,匍匐在地上的样子,可却听见一句,“建南节度使言懿行已畏罪自杀,去给我找她那女儿!”
言华的脑子嗡地一声作响,突然呈现出一片空白,‘畏罪自杀’四个字在她面前流转,明明白天还好好的成都府,明明方才还在嘱咐她好好活着的父亲,明明......
没有明明,天空黑得发红,染着成都府数万人的鲜血,紧紧蒙住言华的双眼,她看不清这个世界。
马蹄声戛然而止。
刀尖刺啦一声划破言华头上的斗笠,冰冷的语气跳出几个字,“抬起头来!”
言华浑身瑟缩,下意识抬头,空洞的目光却是对上一双清晰而充满墨色的眼。
刹那间,言华清醒过来。
她知道的,父亲不会弃城而逃,他要成全他的忠肝义胆,他要同剑南道共存亡;她也知道,胸口处的绢帛是父亲的心血,是这天地间蝼蚁最后的希望;她更知道,当今世道,傀儡皇帝,太子体弱,后党当政,而眼前的九重司就是皇后手中的一把利刃!
她不能死,也不能被发现,言华垂了眸,低下头,声音中藏着几分颤抖,“大人,民女家住城西松巷,深夜出行是为阿娘请郎中。”
“请郎中?你可知这成都府已经归我们了,哈哈哈哈,”街道两旁听见声音的蛮獠放声大笑,他们提着灯笼靠近,见到言华湿发之下的容颜,又有片刻的愣了神。
为首的那蛮獠伸出手就要抚上她的脸,言华却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随后喷出一口鲜血。
蛮獠被吓了一大跳,不由得退后两步,用蹩脚的中原话喊:“你吐什么血?”
言华苍白的脸上更加多了几分胆怯,抽抽搭搭地哭诉,“阿娘也是这样吐了血,身上起疹子便昏迷不起,大人,求求你们了,放我去给阿娘抓药吧。”
说着,言华还向前两步伸手要抓蛮獠的衣摆,似乎要抓住救命稻草,“大人行行好,放我去为阿娘请大夫吧,求求你,只有能救阿娘,我什么都愿意做!”
蛮獠脸上现出惊恐之色,连忙扯回衣摆,还避开了几步。
吐了血还身上起疹子,可别是什么瘟疫肺痨,真是晦气,他一脚踹开拽住他衣摆的言华,赶紧后退几步,拔腿就跑,也不敢再细想什么美色。
谢染瞥见这一幕,一句话也没说,只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人。
言华抬眉,见眼前人心中是一阵愤懑,面上却仍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人?”
谢染的目光扫过言华这张脸,正准备将她带走,暗处有一片黑影闪过,他勾唇一笑,改了心思,“既是病了,便去抓药吧。”
“多谢大人,”言华连连感谢,起身往济世堂的方向走。
这一路上,言华避开官路,走在屋后的夹缝小道中,仍见到蛮獠有多惨无人道,整个成都府被洗劫一空。
九重司的人遍地皆是,不知那些人从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可以确定的是成都府已经彻底失守,城西出不去了!
言华踉踉跄跄撑着身子前行,在绕了一大圈之后,终于跌倒在城西松巷一处花红柳绿的院子前。
她看看四周,见没什么人,便捏了一片竹叶吹响口哨。
不出片刻,霓裳院的后门便伸出一只手将言华拉进 ,又哐当一声紧闭大门。
檀慕声将言华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满身污泥,发丝凌乱,身上还有几处青紫,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华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言华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事,“檀慕声,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原还打算细问的檀慕声,瞥见言华眼中的血丝,只得连连点头,“华姐姐,你说。”
朝阳铺满整个成都府的时候,在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这在剑南道是常事,亦是一件喜事,可此时人们高兴不起来。
一股浓浓的阴郁占据成都府,这个隔绝西南部的又一座天然屏障已被完全打破,街边十步一蛮獠,百步一爪牙,不知屏障内外何人是同胞!
百姓们禁闭门户,却仍旧被蛮獠抢了个七七八八,最开始是粮油是钱财,后面便是妙龄少年,整个天地之间是一片死寂,连哭声也不敢有。
谢染所在之处原是一户殷实人家,可眼下只余残缺,他的脚下是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七八岁的小子。
“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少年桀骜不驯,一瞬间便勾起谢染的兴趣。
小少年的鼻间血迹糊了他稚嫩的整张脸,却仍没挡住他满脸的不甘和怨恨。
他愤怒地嘶吼,“甘与蛮獠为伍,可耻可恨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九重司!”
谢染竟是笑了,白玉般的脸庞染上一丝鲜红欲滴的血气,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开出一朵曼陀罗,妖艳而又冷冽,他放下踩在小少年脸上的脚,抿着的双唇轻轻张开,“那我就让你领悟一下什么是做鬼不能?”
“把他带走,我亲自调教!”谢染一招手,少年便消失在原地。
“副使,那姑娘去了霓裳院,”雷鸣从远处悄悄走近,附耳过来。
谢染嘴角勾起,剑南节度使言懿行之女,那等小伎俩便想将他骗过去吗?
他见身侧并无蛮獠,便侧过脸对雷鸣道:“小心点,那东西决不能叫蛮獠知晓。”
“是!”雷鸣点头。
霓裳院角门处,墙头原先结的山茶花在暴雨的摧残下早已凋零磨灭,只余几根残破的枝蔓在苦苦支撑。
忽而,霓裳院内传出一阵声响,角门悄悄打开,从里间出来一辆马车。
在充满血气的成都府,马车竟显出几分香气,倒像是要叫人知晓这是香车女娘。
檀慕声跟在马车右侧,探向车窗,细细嘱咐着,“华姐姐,阿兄在此处行商,尚且同蛮獠有几分关系,你扮作商人拿着阿兄的令牌从东城门出,不会有人拦。”
从马车里细细传来一声,“嗯,多谢你。”
檀慕声招了招手,马车便动起来,随之而动的还有墙角处的几根残枝
马车一路往东城门去 ,走至节度使府邸作了片刻停留,车上的少女掀开车窗帘留下最后一眼,便拐至一街角复而向前驶去。
眼见着就要驶出内城,却只听马儿嘶鸣一声,马车急停,雷鸣现在车前。
谢染用剑挑起窗帘,“言家小娘子,你要去哪儿?要不要谢某送你一程?”
车中“少女”轻轻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成熟的面庞,眼中还带着一丝彷徨,“郎君何出此言?”
谢染罕见地心中集了一股郁气,这哪里是剑南节度使之女,分明是声东击西之计!
他,上当了。
雷鸣立时跪下请罪,“是属下失职。”
谢染漆黑色的瞳孔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露出一丝光彩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言华此时已攀上了城北的鹊山。
成都府依鹊山而建,早在三百年前就有易守难攻之称。
只可惜......
借着抓勾向上攀缘的言华不受控制地想起,半月前从皇都来的那位宦官和他带来的旨意。
蛮獠列兵黔洲,皇上下旨命父亲借兵两万,粮草一万石,支援黔洲。成都府总共才两万五千兵马,借出两万,便只剩五千,便是再易守难攻,区区五千人如何能抵挡蛮燎和九重司的内外夹击?
若不是当今圣上软弱无能......
言华看了眼仍然藏在胸口的绢帛,想起父亲逼她立下的誓言,将不甘狠狠压下,继续向上爬行。
鹊山顶上,言华打开随身背着的包袱,将其中材料一一罗列开,只见这是一架木鸢的半成品。
言华手中速度很快,她将几块不同形状的小木块卡在横木上,原先稀松的木块和横木便形成一个结实的骨架。
再缠上麻绳和竹条,贴上事先裁过的纸,一架能载人的木鸢便成了。
言华醉心于匠艺,她有十足的自信。
将腰身绑在中间横木之上,又将身上的重要位置贴了棉布做缓冲,言华看好风向,退后数步,俯冲至悬崖之上一跃而下。
谢染赶到鹊山上时 ,只看到了地上几根长长的竹条,碎木块和废纸,还有明晃晃两串冲往崖底的脚印。
“副使,她是跳崖了吗?”
谢染未答话,但向来冰冷的眼中生出一丝火热,压抑许久的内心也升起些许希翼。
雷鸣小心询问,“属下带人去崖下搜?”
“不必了。”
“啊?”雷鸣不解。
谢染站在悬崖上,墨色的双瞳映着崖底的绿荫,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将这一张像上天雕刻而成的脸染出一丝烟火气,“去京兆府只有两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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