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花厅的石桌上皆放着金盘金杯金筷子。郑夫人好奇不已。
“这金筷子是用来吃什么的?”
武夫人拉着郑夫人坐下,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打开了话匣子。
“当然是用来吃点心。不,点心要现炸出来的才脆生,您略等等?”
身后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窃窃私语。
“这武夫人怎么就坐下唠嗑去了?我们还是自己找地方说话吧。”
“这侯府的景致还不错。就是这金器太多,晃得眼睛酸。”
“哼!乡下小门小户的人没见识。看到金子就觉得是好东西,恨不得满院子都摆满。俗里俗气的,也不怕人笑话。”
除去那个被流放的宁夫人,还没听过谁敢在侯府说这等撕破脸面的话。高门后宅自有规矩,即便是看不惯,也只是暗暗刺几句罢了。众人一瞧,看到那位说话的人正是太常卿府里的王夫人。
武夫人面色一变,扭头看到那王夫人的嘴脸,忍不住回嘴:“金子都嫌俗气,有本事把你府里俗气的金子扔出去啊!瞧不上谁呢?你手腕上那金镯子有本事别戴!”
郑夫人知道,这王夫人背后的靠山是宫里的贤妃。而贤妃是宁家的女儿。宁家被抄,贤妃自然记恨。不过,她做不了什么,只能借着宴会给侯府一些难堪罢了。郑夫人不加理会,低头同身旁其他人攀谈。
“不行,侯府的赏花宴若是闹出事来,一定会被笑话。我不理她便是。”
武夫人招呼着众人坐下,自己亲自去催点心。她一走,花厅中顿时炸了锅。
“郑夫人,那彩头真的是桃木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嘛?莫非桃木之中大有乾坤?”
郑夫人拿着簪环翻来覆去的看,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圣上一向不喜奢侈。侯府当然不能赠送太贵重的东西。桃木是寻常百姓之家常用的,侯爷想必是要劝我们以民为本。”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叹老侯爷心思奇巧。
“这话不对。谁家没有金银?可谁家把金子摆的到处都是?什么不喜奢侈。我瞧着这侯府财大气粗的很呐。”
王夫人犹不解气。
“这花园,是才翻新过的吧,漆都没干透呢!前些日子刚刚翻新过一次,这些日子又是一次。再看看这园里的花,足有四五十种之多,连姚黄牡丹都有!宫里的姚黄恐怕都没有几盆吧?”
郑夫人叹了口气,不再替武夫人说话。众夫人七嘴八舌的言语刚好传入匆匆赶来的武夫人耳中。她颤抖着双唇,再一次压下火气,只当没听见。
丫鬟们穿着一水儿的粉色夹袄,走在花丛中的碎石小径上。手中托着金灿灿的莲花盘。盘中是炸的金黄硬挺的花瓣,还有玉瓶装着的月桂酒。
郑夫人瞧着盘中一片片的小点心,实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
“咦,这是榆钱吗?不过长得又不大像。”
武夫人得意洋洋,高昂着头细细介绍道:“这是玉兰花瓣,这是迎春花瓣,那是桃花杏花,那是梨花与杜鹃。凡是这园子里有的花,盘子里全都有。我们一边看花,一边吃花,再饮上几杯桂花酿制的甜酒,最风雅不过。”
郑夫人犹豫半晌,拿金筷子夹起两片玉兰花送入口中。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不错不错,武夫人有心了,竟能想出这样绝妙的点子。大家都尝尝。”
贵妇人们早就按捺不住,纷纷夹取花瓣送入口中,赞不绝口。
“若是在油里放些糖,味道就更好了。”
“诶,我有个法子。把糖熬化了,然后将花瓣裹上糖浆。瞧着晶莹剔透如琉璃,吃着甜丝丝的,岂不更妙?”
郑夫人将各色花瓣都尝了些,有的甘甜,有的清苦,配上果酒一压,倒是安逸得很。
一时间,花厅中议论纷纷。夫人们皆被这点子折服。王夫人忍不住也尝了一片,实在是尝不出特别的滋味,可她又不好公然打郑夫人的脸面,只好忍着不说。
在场的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绝。若是这花瓣宴不是开在侯府,只怕武夫人要被笑话死。可是,武夫人自己却想不到这一层,抬着下巴,像只得胜了的大公鸡。
花瓣还好,有没有滋味不打紧,至少可以入口。
当下人们捧着红泥小火炉放在桌边的时候,武夫人净手,学着银霜当日的做法,亲自煮茶。
“这水是第一场春雨时接的,滋味极特别。只是少了些。一会儿我再用山泉水煮茶,还请诸位不要见怪。”
郑夫人一向爱饮茶,此时颇为高兴。
“无妨,无根水若是多了,反而不稀罕了。山泉水也是极好的。”
“就是嘛,泉水比雨水更清甜,煮出来的茶滋味更浓。”
夫人们吃着花瓣,等待这茶水来暖肚子。肚子暖和之后,吃些小点心,就能放心饮酒而不会伤身。
忽然,众人看见那武夫人丢了几颗白白圆圆的东西进去,顿时惊讶的说不出话。
“这,这是白蒜?为何要煮白蒜?”
郑夫人目瞪口呆。偏偏武夫人一心展示自己的本事,丝毫注意不到花厅的异样。
“当然要煮白蒜,听说郑夫人您最喜欢这样的茶,我特意学了两天。如有不合口味的地方,请您多担待。”
郑夫人怒从心起。
“先是赠我桃木首饰,当众让我下不来台。好不容易圆过去,现在又煮什么白蒜茶。这分明是故意拿捏我的。”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武夫人,这样好的茶,我怕是没有口福品尝。”
武夫人一边撇去浮沫,一边笑着说道:“怎么会呢?您是最有福的人了!这第一杯茶一定要您先尝才行。”
郑夫人脸一黑,冷笑道:“我最有福气?你把宫里的太后皇后放在哪里去了?”
武夫人忙忙碌碌换了水,笑道:“自然是当天尊仙女供着咯。您呀,就是仙女身边的仙童龙女,一样有福气。”
郑夫人气得胸闷,众人听着这不着调的话,忍着不敢笑出声。
忽然,武夫人抓起一小把殷红的花椒放了进去。郑夫人心口的一股子气还没发出来,就嗡地一声上了脑门。
“你这是什么意思?煮汤么?”
“您别着急呀,花椒味道重,过一遍水就能捞出来了。您瞧瞧,我千方百计寻来了好东西,只够供您这壶茶用的。”
武夫人掀开小盖子,碗里是白花花的细密花朵。
郑夫人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这,这又是什么东西?”
“这是葱花!煮好茶之后,撒上点点葱花,味道一定鲜香。”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就这样呆愣愣的看着武夫人捞出花椒,将滚烫的茶水窑入白玉斗中,撒上了一小把葱花。
王夫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干嘛不放些红枣当归?好歹还能补身呢!”
武夫人没理她,赶忙将热茶奉到郑夫人身前。
“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郑夫人攥着帕子,额前渗出点点汗珠。
“我到底是喝,还是不喝?算了,先忍下!等回头跟公爵爷商量明白了,再算账!”
郑夫人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天儿真的是热起来了,坐在这火炉旁边当真躁得慌。”
小丫头连忙把火炉挪到角落。郑夫人轻轻抿了两口,强忍着胃里的翻腾。
“果真别有一番滋味,你辛苦煮这么久,也尝尝啊。”
武夫人果真为自己舀了半杯,加了葱花,一口饮干。
“真不错,葱花果然必不可少。你们都来尝尝,不然要凉了。”
妇人们打着哈哈,各自饮了几口。一大壶茶见了底。
“吩咐下去,多煮几壶来!”
饮了这茶,嘴里都是蒜味。大家便不再开口,一个个以手帕掩着口鼻,平白多了些恬静的风韵。
武夫人卖力地催促着丫头散酒,又取了几大盘鲜花酥饼。官家夫人们纷纷起身取饼,想赶快压一压口中的气味。
武夫人看大家吃的热闹,游来窜去不停歇。郑夫人实在坐不住,便起身去园子里看花。众人纷纷四散开来,离武夫人远远的,生怕她再弄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别的不说,她花重金买来的花树倒是好看异常。奇花异草,蘅芷清芬,假山上那一串串的红果子与金葫芦格外别致,廊下挂着的珠帘皆是以青玉雕琢成各色花朵串联而成,小桥下的溪水中,荷花灯五颜六色。妇人们看得还算尽兴。
郑夫人在花丛中穿行了一大圈,出了一身的细汗。回到花厅歇息的时候,忽然觉得浑身一阵舒爽,头不晕了胸不闷了,手脚暖暖的,就连说话时的嗓子都清润了不少。
“诶,这酒还没喝呢,我怎么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说起话来嗓子眼儿润润的,格外舒坦。”
“对对对,我的咳疾也好些了。胸口暖暖的。”
“我每年三四月份都喘的厉害。可方才走了几步,觉得好多了。舒坦得很!”
“难道是方才那茶水,辣的我们出了一身汗的缘故?”
郑夫人恍然大悟,重重点头。
“想必是了!得了风寒的时候,大夫不是要我们躺在被子里渥汗么?看来,这茶虽难喝了些,竟有如此效用。我们该常喝两口才是!”
身边的丫鬟们也忙着拍马屁。
“就是就是,瞧着夫人您的脸色都泛红了,眼睛也润润的。”
一时间,人人嫌弃的武夫人突然又成了香饽饽,个个都未在身边找她要方子。气得那王夫人揪下一团杏花狠狠踩了两脚。
银霜记恨武夫人贬损自己的母亲,想了这个法子让她闯祸,然后被遣回老家。没想到,歪打正着。这赏花宴上的事,件件都朝着她预料不到的方向一去不回头,反倒给那武夫人落下了个好名声。
当银霜看到民间也开始煮白蒜茶,放花椒葱花的时候,她这才知道世事难料的道理。再聪明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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