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从一早便阴惨惨的,萧瑟的温度,暗色调的云,很符合我的心境。
假期回来第一天,大家兴致都不高,麻木着一张脸,行尸走肉般上完了一天的课。
晚自习上课前,我在教室吃饼干,再怎么小心还是有饼干渣屑往身上掉,忽然就惊觉,我整整一天统共才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孙雅培问我,你作业都写完了?我回了句,写完了。然后她看了我一眼,没再搭理我,我也没搭理她。
第二句是我的自言自语,下节课是上历史吧……
假期后遗症之一,精神萎靡不振,语言功能残缺丧失。
虽然刚放假回来,但老师们不管,一个两个的助力我们找回状态,布置了好多的任务和作业,完全不管我们能不能做得完。
晚上的两堂自习课间我都没有休息,厕所不去,水也不喝,连头也没抬一次,紧迫地沉浸在知识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摸不着北也要硬摸,心里和身体都在发奋——我已经浪费七天的时间了,再不努力,会被落下的!
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做着题的我忽然抬起头发呆,然后又忽然地笑起来。
同桌孙雅培转头看了我一眼,目露惊悚,怕不是以为我做题做得走火入魔了。
我没有走火入魔,我只是觉得好笑,特别好笑。
现在想想,我在学校里争分夺秒,对待时间扣扣搜搜得像个嘴角可厌的葛朗台,在家里却悠然阔绰,将时间肆意挥霍无度,两相对比,滑稽得可笑。
月考从十号开始,连考三天,当考到第三天的时候,我感觉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了一件事——考试。
而当所有科目全部考完结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完了。
确实完了,由于假期压根没复习,知识点在我脑海里模模糊糊,排序混乱,有太多没有把握的题目。
有的知识点像加速度、时区是我原本就没掌握好的,有的知识点我似是而非,掌握得并不牢固,所以就出现这样一种局面:
完全不会的压根得不了分,似是而非会的靠感觉蒙,寄希望于得运气分,会的又粗心大意丢分,于是最终的下场只有两个字——悲惨。
德馨高中的效率快到吓人,短短一天的功夫,好几门科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返校回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时间,我似乎一直没在状态,从早晨睁开眼踏入学校的那一刻,人像是被迫吸进了一台早已经设置好模式的机器上。
没有额外的感情,也没有让我思考和调整的时间,没有力气想别的,只能先用尽全力跟着机器一起高速运转。
月考所有科目的成绩下来后,总分和排名紧跟着也下来了。
班级成绩十一名,校名次三百五十八。
跟入学成绩相比,我直接跌出了班级前十,校名次也足足下降了一百多名。
我坐在位置上,低着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接受自己的罪有应得。
意外吗?其实不应该意外的。
我早该预想到并学会习惯,在德馨高中这样的地方,不管明面上还是暗地里,大家都在争相着向前奔跑,我不仅不跑,还悠闲地在一边睡大觉,我不退步谁退步呢?
家长会我爸来开的,回家后他没怎么指责我,也没有说我,只是连着叹了好几口气,说这才刚开始呢,后面会越来越跟不上的。
他认识的朋友,家里有女孩儿的也都这样,相反,男孩儿到了高中学习反而会越来越好。
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要跟我爸争论个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可现在,我没有心情跟他争论。
月考过后,陈志高又重新安排换了次座位,我的变动不大,只改变了一点点,可是这一点点,让我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劝服自己,不要难过。
孙雅培和我依旧是同桌,只不过我的位置调换了一下,我换到里面的位置,靠着冰凉的暖气片和窗户,她换到了走廊边。
我明白总要有人坐在教室里最靠后的位置,也要有人坐到最靠边的位置,可能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坐在中间的座位,这样骤然的改变,让我有些不适应。
中间和两边分别意味着什么,许多人心里各有定义,于我而言,是高高的自尊心从更高更高的地方砸落下来而已。
一个人将自己的自尊心搁置得越高,有朝一日能力撑不起这样的高度时,就会摔得格外扁,格外惨,格外地痛苦。
我一直没想明白陈志高为什么会把我安排在这个位置,我是退步了没错,然而也不是倒数的成绩,直到有一天数学晚自习,我盯着孙雅培桌子上一大堆乱糟糟的书发呆,忽然就惊觉了原因。
孙雅培不在座位上,她在补课,在我们班主任陈志高的办公室补课。
教室里不止孙雅培不在座位上,我数了数,有小二十个人的空位,他们此刻都在陈志高那里补数学。
月考结束后不久,陈志高找每个人出去谈话,轮到我时他说什么我就点头认错,退步是不争的事实,我没有狡辩的资格。
临到最后,陈志高忽然跟我说,建议我补一下数学,毕竟数学这门学科在高中的整个阶段实在太重要,每到数学晚自习的时间就去他的办公室补课,一周三节,每节二百块。
后面几句话他的声音都压得比之前低,然而我当时压根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我整个人的反应先是有些懵,愣愣地抬头看着陈志高。
走廊里的灯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圆圆的很小,不算亮也不算暗。
陈志高戴着的方框眼镜反衬出好几个圆灯重叠的光斑,他的眼珠黑幽幽的,很深,外面似乎渡上了一层冰凉的光,连带着走廊穿堂的风,让他周身浸满寒意。
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原因也很简单。
一是我的数学不算很好,但也绝不是很差,还没到紧需补课的地步,二是陈志高的讲课方式我不喜欢,欠缺逻辑,没有重点,像唐僧念经一样让人好没兴趣,就算要补课,也不会找他补,三是补一节课两百块,我嫌贵,而且,哪有时间啊,我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所以,我断然拒绝了,陈志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嗯’了声让我进去了,再然后,我就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了。
这会是原因吗?
我确定又不确定,而无论我确不确定,都不再有意义,因为就算陈志高是为了补课的事情才这样调换位置,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旧会选择拒绝,哪怕代价是在这里坐三年。
我是个有骨气的人,况且我清楚自己不会真的在这里坐三年,明年就分班了,所以,我就更不怕了。
这次座位调整白桦坐到了我斜前面,他的理科成绩尤其好,文科却有些瘸腿,即便这样,月考名次还是冲到了我前面,他第十名,我第十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小,他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有一次,他晚自习又回来晚了,陈志高骂他,他就一味蔫蔫地低着头沉默,也不辩解,再问,白桦就小声地一句,没吃完饭。
陈志高一下子火了。
“怎么别人能吃完你吃不完?你是吃不完吗?你完全是态度有问题,再回来晚,干脆就别回教室了,在食堂吃到天亮吧。”
白桦被他骂得不吭声,蔫头耷脑地保持沉默。
大家都在抬头看热闹,我听到陈志高的那句话特别想冷笑,亏他还是教数学的,这种毫无逻辑、毫无道理的“攀比”到底从哪儿来的。
有人能考第一,所有人也能考第一吗?那别人能当校长,能当书记,他怎么当不了?是态度有问题吗。
我实在没忍住,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好死不死的,与陈志高忽然转身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陈志高一怔,脸色倏而阴沉,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倒霉就倒霉,优雅的姿态最重要。
于是,我非但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赶紧低头,反而极其云淡风轻地移开了目光,神色如常地垂眼,然后,学习。
陈志高那天晚上的心情应该挺不好的,因为第二节晚自习刚打铃,我们说了一会儿话被他抓到了,他罚全班站了一整节晚自习的军姿,当然是边站边学习的那种。
大家怨声载道,心里很不高兴,连一向拿陈志高当爱豆的数学课代表孙雅培同学都撅起了嘴。
我反而很是淡然,觉得没被罚站一晚上的军姿已经很好了,说明陈志高的思想有进步。
时间一久,我发现白桦其实很有想法,并不像表面展现出来的那样糯叽叽的好欺负,他一直很聪明,也一直很寂寞。
寂寞在由于年龄小,班里的男生大多不愿意跟他一起玩,而聪明在不论陈志高因为晚自习迟到骂了他多少次,他依旧听话认错,拒不改变,我行我素到最后弄得陈志高也没了脾气,看他就烦。
每次白桦一副“我错了,我又回来晚了”的愧疚表情时,陈志高就摆摆手让他赶紧进来,眼不见心不烦,再加上白桦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且有愈加向上的迹象,陈志高也慢慢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我,我没有白桦的这份底气,原因很简单,我的成绩一直在下降。
从周测,随堂测,甚至每一天里,我都可以看到自己模糊的下滑轨迹。
期中考试的最后一门生物考完,我坐在考场的椅子上良久回不过神,我直觉自己是考砸了,一定考砸了,搞不好考得比月考还砸。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二日,距离我们正式上课那天刚刚好满两个月。
才两个月而已,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半年那样久。
从前,我能够游刃有余地将这七八门功课安排协调好,根据自己的成绩,难的学科多费一些精力,容易的学科少花一点时间,从来不会慌里慌张,像条狗一样焦急地要跳墙。
然而现在,别说跳墙了,我连走路都失去了力气。
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我的预感准确得要命,这次的期中考试,我考得很烂很烂,成绩贴出来后,甚至胆怯地没有立刻跑去看。
不是不想,是不敢。
磨蹭了大半天,我才鼓起勇气,走到教室门口的墙壁旁,只要微微仰头就可以,不必和班里的同学挤,因为大家都看完了。
名次表贴在墙上,眼花缭乱的数字中,我找到了自己的。
杨苮祎,班级十七名,年级四百八十三。
我呆呆地仰头愣着,好久没缓过神,最后自己怎么回的座位都忘了。
教学楼大厅的一楼很快挂出了光荣榜,光荣榜前,大家急迫地围成一堆在看。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怎么也看不到光荣榜上的那些名字,只有陆冀为的名字赫然在最顶头排列,显眼而熟悉。
不知道究竟从哪天开始,日子一天一天开始过得比翻书还快,喘息时间少之又少,天气转凉,初秋深秋到初冬,身上衣服的分量在变重,心也在同时变沉。
我最大的感受之一是:失去了从前的井井有条,我不再能掌控时间,更无法掌控自己。
我变得手忙脚乱,每一天下来,脑子里嗡嗡乱响,时间被挤得满满当当,许许多多的待做事项要完成,时间根本不够用,也不够分。
我通常数学作业没来得及写完,就要准备英语单词的背诵和听写,历史还没背完,物理老师就发下试卷要求晚自习考试,语文的文言文背了一半,地理老师过来随堂小考.....
我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像一个脚踏九条船的负心汉,也像一个跳梁小丑,顾此失彼,拆东墙补西墙,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直到心态崩溃,彻底怀疑人生。
时间在我的狼狈挣扎里过得飞快,十二月,萧瑟的天气,了无生机,一片死气沉沉,百花落尽,人世苍凉。
有一天,我开门上学,一路慢吞吞下楼梯,看到每一层楼的墙上都被贴上了大张鲜艳的粉红喜纸,楼梯扶手也绑上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大红的囍字炫彩夺目。
有人结婚,有人办葬礼,有人生孩子,有人失去孩子,这个世界的维度从来不止两三条,悲喜苦乐在同一瞬间发生。
我需要适应的,只是自己的神经,愈磨愈钝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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