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过年

除夕喜迎新岁。

北京时间六点四十二分,除了我,家里人都起了。

当然这个家里人也就指我爸我妈而已。

窗帘拉着,外面明亮的光被隔绝在外,室内是那种令人安心而静谧的昏沉,今天似乎降温了,风也很大,呼呼地卷过一席又一席,吹得窗玻璃不时撼动。

我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有点儿从睡梦中刚清醒过来的困乏,发愣地盯着窗帘细碎的流苏发呆,半天不想动一下。

当然,再惫懒,到底是睡不着了,我妈和我爸同时存在的清晨我绝对没有懒觉可睡。

不过到底是除夕,心里还是有一点点雀跃,不多,只有一点点。

书桌前的椅子上放着我昨晚准备好的新年衣服,预备着今天回奶奶家过年时穿。

小时候总是盼望过年,有新衣新鞋子,好喝的饮料和花样百倍的零食,喜悦成堆成堆地摞起来,恨不得一辈子永远是过年。

现在长大了,我依旧拥有新衣服新鞋子,有了更多的的饮料和零食,生活条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好,可是与过年有关的快乐,却一点一点淡了。

我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世界上总有太多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像我想不通,我爸我妈为什么总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在除夕这天的早晨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争吵起来。

客厅鸡飞狗跳的,我哀哀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被子蒙上脸,生无可恋。

除夕前在忙年,用我妈的话来说每一天都有事情做,想闲也闲不下来,置备年货,买菜买肉,花生瓜子,大扫除,做热腾腾的鱼花馒头和小米糕、豆沙包……

总之,我妈忙得四脚朝天,而我爸,奉我妈之命游荡在各大超市买准备过年的器具和物资。

当然,每次买回来的东西我妈总要挑三拣四一番,或者是嫌贵,或者嫌不新鲜,或者单纯嫌我爸买的不合她心意,这个环节他俩是必定要吵架的,频率也不高,一天两三回吧。

回奶奶家过年自然也得带年货,海鲜怕买早放久了不新鲜,所以我爸总是在除夕的早晨出门买,回来后一定得骂几句卖海鲜的,骂人家黑心,翻好几番的涨价。

而关于拿多少年货回奶奶家,他俩也势必会产生分歧,东扯西拐,情绪傍身,毫无重点,吵架都吵得十分没有逻辑。

所以我家每一年的除夕清晨,我爸和我妈各凭各嘴,总能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按照往年既定的流程,再过没多久,我妈就会怒气冲冲地过来拍我的门,喊我起床,顺便再把她的怒气转道向我攻击一波。

攻击的内容大概是嫌我懒,嫌我不勤快,嫌我几点了不起床,嫌我不起床早饭都凉了她还得热,嫌我不知道帮家里干家务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所以今天我不打算给我妈攻击我的机会,爬起来穿好了衣服,叠好了被子,并且拉开窗帘,推开窗通风。

然而等我收拾整齐从卧室出来,做好了接受表扬的心理准备后,正在拖地的我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哎呦,太阳西边出来了,还知道起来啊。”

“……”

阴阳怪气的语调。

好吧,想从我妈嘴里听到表扬是比登天还难的,我放弃了。

我们家的年货总是不买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而我爸,将“勤快”的优秀品质贯彻到底,身体力行,从一大清早开始,他连跑了三趟,分别买了一袋子海鲜、一箱饮料和一筐砂糖橘。

我问我爸为什么不一下子全部买齐,我爸回了我三个字:别添乱。

我表示无语凝噎。

十点整,我们终于磨磨蹭蹭出发,我爸开小面包车,一路上,我就坐在后座一直往外看风景。

小的时候,过年回一趟奶奶家总觉得路途遥远,大客车摩托车三轮车来回换着倒,舟车劳顿才能到奶奶家。

后来我爸干工程赚了点儿钱,去买了辆面包车,我们过年再回奶奶家就方便许多,时光仿佛在无声间上紧了发条,变化总是不知不觉发生,等到再回头,才惊觉恍然。

老家的生活也变得愈加便利,土路铺成了平坦的水泥路,有了崭新的健身小广场,房屋重新修整,连墙面也粉刷得家家户户整整齐齐,家乡还是家乡,却又不再是从前的家乡。

我似乎是习惯于伤感,这些一点一滴的变化在别人眼里只不过眨眼而过,如一缕风吹来,一只小狗跑过,看到了就过去了,不需要有什么感想。

而我,却会杂七杂八地想许久许久。

我爸妈在家里你埋我怨地争吵,在车上也不闲着,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心里都憋着气,一点就炸,我坐在后面一声不吭,也不敢吭声,生怕引火烧身。

然而等到了奶奶家,亲戚满堂,在人前我爸我妈又是一团和气,变脸的速度堪称专业演员,我都想给他俩颁个奥斯卡奖。

大人们总是对浮夸而无聊的寒暄乐此不疲,我跟在我妈身后打了个照面,认识不认识的统统乱喊一气,假笑着完成任务,一分钟不想多待,麻溜地跑了。

我跑去找我姐,没想到她也在被亲戚抓着问东问西,于是我猫在窗底下悄悄地偷听。

人这一生可真不容易,学生时代被抓着问分数,问成绩,毕业了,又被抓着问工作,工作了,又被问赚多少钱,还没等喘口气,又开始被催找对象。

比如我姐现在,笑得脸上的肌肉僵硬,还要被拉着问个不停。

听不下去了,我隔着窗,跳起来冲我姐喊,“姐!快过来!大姑有事找你!”

我姐如蒙大赦,起身就跑,我躲在窗户下面笑得肚子疼。

“天爷,你怎么不早点来?”

“刚到嘛,”我笑,“马上就来找你了。”

“幸好你来了,七婶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吓得我差点儿晕过去。”

我哈哈地笑,觉得自己真是个小天使,拯救我姐于水深火热之中,大义凛然,毫无畏惧。

笑完又有点儿不解,“你不喜欢直接走就好了啊,干嘛要让自己受这种折磨。”

“毕竟是亲戚长辈,不能太没礼貌。”

“哪门子的亲戚长辈啊,一年见一次的亲戚吗?那不叫亲戚,叫陌生人。”

“整天胡说八道,”我姐瞪了我一眼,“基本的礼数还是要讲的。”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她开口就问你一个月挣多少钱的时候也没跟你讲礼数啊。”

我姐愣了一下,笑笑,没再说什么了。

但无论如何,我感觉我姐还是很高兴的,毕业后悬而未决那么久的工作,现在终于踏实落地,我们都替她高兴。

中午我们一大家子聚一起吃饭,大姑父说起来,红光满面,我姐如今在大公司做法务,待遇很好,光鲜体面,领导也很有水平……

大姑父说了很多,侃侃而谈,停不下来的架势,反而是大姑在旁边叹了口气,插了句。

“其他的都好,只是离家太远了,一个人生活连饭也没时间吃,天天点外卖,长此以往身体怎么受得了。”

然后一众亲戚七嘴八舌地劝慰,什么孩子长大了,正好锻炼一下啦,大城市都这样啦,以后在大城市定居下来父母也跟着去享享福啦……

大姑父描述的画面让我有点儿茫然的心动,于是我好奇地问我姐:“你工作每天都做些什么事情呢?累不累啊?”

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反而作为话题中心人物的我姐一直淡淡的,她在吃一盘黄瓜拌猪头肉,吃了好久,那一大盘几乎全被她消灭掉了。

“做些无聊的事情,”她耸耸肩,扭头好笑地看了我一眼,“累啊,当然累,工作哪有不累的,你姐可是天天加班。”

我想了想,对我姐说:“我学习也很累,咱们俩彼此彼此。”

我姐一筷子黄瓜没夹稳,掉回盘子里了,她有些无奈地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目光微动。

“好好珍惜你的学生时光吧,我现在倒是想做学生,可惜回不去了。”

我嬉皮笑脸,激动地拍了下手:“那咱俩换换好了!你替我上学,我给你上班!”

回应我的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和一句充满鄙视的——啥也不懂的小屁孩。

年夜饭自然是极丰盛的,我姐和我哥从前几年他们的奶奶各自去世后,逢过年也会回来过,热闹一定是更热闹的,不过十几个人的年夜饭做起来也是很费工夫的。

我妈自从下车回来后,除了中午吃饭坐了一会儿,其他时间都在忙忙碌碌,脚尖似乎没沾过地,我来回进出厨房好几趟,总能看见我妈和我大姑、小姑、小婶洗鱼切菜的背影。

期间我妈忙着为了包饺子和面,腾不出手,让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似乎渴坏了,就着我的手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光了。

从明亮的白天到渐黑下来的天色,我奶奶家的厨房里始终有我妈她们的身影,不停地忙来转去,我靠在厨房的门边喝果汁,看到里面乱糟糟的一团,肉啊菜啊调料汁堆得四处是,厨房那么小,到最后几乎没有地方摆。

热油起锅,白烟腾腾,水流冰凉,刀刃锋利,我拿起手机对着厨房拍了一张照片,也不知道是光线不好,还是像素不好,照片里,女人们的身影和面孔全部模糊看不清,只有更远一些的厅堂内男人们大笑的声音清晰无比。

恍惚间,我似乎明白了我妈每一年每一年都不情愿回奶奶家过年的原因,我想,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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