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的月考成绩在年级里排名靠后，常青发了很大的火，黎南歌一个没注意，在她眼皮底下打了一个极其嚣张的哈欠，于是常青就直接爆炸了。

这一天，她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咳嗽一声都要被她瞪一眼，上课有人回答错问题，常青像只喷火兽，拍着讲桌大喊大叫了一节课，直接把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女孩子吼得掉眼泪。

除此之外，常青毫无差别地鄙视每一个体育生和艺术生，觉得他们是将四班平均分拉下来的罪魁祸首，一点儿也没想过从自己身上寻找下原因。

常青教的语文课堪称世界最强催眠曲，她都能将一向脊背挺得笔直，昂首挺胸听课的丁菡讲困，承受不住栽倒在桌子上，讲课功力可见一斑。

听说班里有同学的家长找过校领导，质问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不负责任，能力又不足的老师当班主任。

校领导怎么答复的我不得而知，反正常青还在继续做我们的班主任，大多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次我去她的办公室，竟然见到她也在，正给办公室其他老师分她自己在家做的小饼干。

我把昨天被罚抄写的古文放在她桌子上，——因为默写的时候错了一个字，被罚全文抄了两遍。

常青的心情应该不错，见到我笑容还挂在脸上，没有收回去，并用纸巾包了两块小饼干塞给我。

办公室里一迭声的好吃与夸奖，常青像个被表扬后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女孩，眼神星星一样闪亮，似乎充满了成就感与满足感，那是她站在三尺讲台上时我从未见到过的开心。

虽然课教得稀巴烂，脾气大多时候也暴躁，但常青并非一无是处，在某些方面她还是很好的。

比如我们身体不舒服时常青看到了，她会让我们直接请假休息，而不是忍着不适在学校里瞎坚持。

也比如当我们困到不行趴在桌子上睡觉时，常青就当看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比如我们踩着晚自习的铃声跑回来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眼见要挨骂时，常青就会冲上来，丝毫不给教导主任面子地连呛好几句。

回来晚点儿怎么了？学校食堂那个破条件都有站着吃饭的孩子了，吃那么快，时间长了身体受得了吗，出现问题学校给负责吗？啊？给负责吗？！

常青和教导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吵，我们坐在教室里唰唰冒冷汗。

黎南歌也被惊到了，感慨地嘀咕了句：“靠，关系硬的就是不一样啊，也是，副校长都敢怼，何况一个小教导主任呢。”

我却在这一刻回头，看了眼常青气势汹汹的背影，轻轻笑了下。

常青在某些时刻会特别温柔，那是一种我在其他老师身上，从没有见过的温柔。

天黑得越来越早，又一个冬天马上要来了，我经常扭头看向窗外，看黑天的路灯，看白天的云朵，看马路永不停息的车流，看远处的建筑工地大型铲车笨拙起降地工作。

十月下旬，天气初冷的时分，从省里来了几位大领导。

这几位大领导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我们全然不知，我们只知道，几位大领导的隆重光临在短短几天之内突兀地改变了我们的学习生活与作息。

首先，我们多了许多自由活动的时间，比如上下午的两节大课间，取消一直以来雷打不动的跑操，改为学习研讨，学生可以去任意班级、任意办公室找任意小伙伴、任意老师进行学习方面的沟通，方式不限，地点自由。每天的最后两节课，校内自主活动，学习交流、休息放松，洗衣服、踢足球都行。

其次，增添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社团活动，令人一时之间眼花缭乱，啧啧称奇。

最后，中午时间和晚饭时间我们被允许出校，允许在校外吃饭，允许在校外活动，只要在既定时间内回到学校就好。

另外，还开放了小教堂、植物园和精品图书馆供学生参观体验。

真是惭愧，我在德馨高中待了一年多竟然不知道学校里还有小教堂和植物园。

总之，对这一系列惊天动地般的改变，我们的反应是——不可置信，惊掉下巴。

当然了，不适应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老师，有次我去数学老师办公室交作业，看到几个老师坐在位置上面面相觑地发呆，桌子上堆了一摞新试卷，然而，然而——找不到时间让学生做……

我们对这种幸福生活的适应能力快到超乎想象，校领导们很痛心，我们很快乐。

校园内一派欣欣向荣、欢声笑语的明媚场面，这让大力推行素质教育的省领导们很满意，但省领导应该是没看见，站在他旁边负责学生教育工作的副校长，快要哭了。

社团活动被要求强制参加，每个人至少进入两个社团，省领导希望看到大家充分挖掘自己的潜能，认识自己，拥抱自己，多才多艺、活泼向上。

说实话，省领导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让我们这把年纪才开始挖掘和培养自己，不觉得有点儿……

晚了吗…

我把这些当做好玩的事情在电话里讲给我姐听，我姐跟我持相反的观点，她觉得什么时候培养自己都不晚，就像她现在工作这么忙，下了班还要去上一个小时自己喜欢的舞蹈课。

跳了一个月，舞蹈老师就夸了一个月。

我在电话这头拍着沙发哈哈大笑：“那是人家舞蹈老师怕你不续课，她挣不到钱吧。”

我姐沉默两秒，‘啪’的一下把电话挂了，再拨回去，她就不接了……

我想了一圈没想出来自己喜欢什么，我喜欢睡觉，喜欢看电视，喜欢吃辣条，可也没有睡觉社团、看电器社团和辣条社团啊，最后云里雾里的，跟着黎南歌报了两个社团——硬笔书法和足球。

“我得练练字，小时候光顾着训练去了，一手的狗爬字，十分难看！”

我这天来了姨妈，趴在桌子上揉肚子，痛苦皱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闻言有气无力地哼了句：“不觉得有点儿晚了吗……”

黎南歌很鄙视地垂眼瞪我：“你这个人，年纪轻轻，思想这么消极，晚什么晚啊，老娘芳龄一十七，正是奋发图强的好年纪。”

好吧，你奋发吧，我现在是发不了一点了，哼唧一声，我难受地把脸埋进了胳膊里。

黎南歌的号召力极强，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把我们的前桌蓝钰和李添翼也拉进了书法足球社团。

蓝钰就是运动会上主动带了两把遮阳伞并给了我一把的女孩子，李添翼坐在黎南歌的前面，长得有点儿像年轻时候的古天乐，我觉得，他算是我们班最帅的男孩子了。

到最后，连体育委员景明也莫名其妙地被黎南歌拉进来了，我奇怪地问景明：“你也喜欢练字和踢足球？”

景明挠挠头，很茫然：“喜欢…吧…”

“……”

景明的回答让我比他还茫然，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黎南歌对我的迟钝恨铁不成钢，把我拉到一边，小声给我解惑。

“你没看出来吗？景明喜欢蓝钰，而蓝钰喜欢李添翼。”

我‘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那李添翼呢？”

黎南歌忽然不说话了，她眯起眼睛，目光怀疑地打量我。

我被她看得心虚，结结巴巴解释：“你、你别多想啊，我就是、就是问问……”

黎南歌哼了一声走了，搞得我极其茫然。

不过，很快我就不茫然了，因为我凭借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发现黎南歌竟然也喜欢李添翼。

对此，我在震惊之余很快表示理解，毕竟谁不爱帅哥呢？

何况这个帅哥不仅长得美，写字还好看，至于足球嘛，在我看来踢得并没有黎南歌好，但蓝钰和黎南歌都说李添翼踢得更好些，那就好吧。

学习之外的课余时间多了后，班里同学的感情迅速升温，我们书法足球小组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已经玩熟了，有时候晚上还会一起出校门买饭。

素质教育的半个月，是我高中以来最开心的半个月，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晚霞光里的校园那么美。

篮球场有男孩子在奔跑跳跃，八百米跑道有女孩子挽着胳膊散步，食堂打菜的阿姨脸上原来有两颗小梨涡。

深秋天越来越短，天色黑得越来越早，我和黎南歌在没开灯的昏黑楼道里互相拽着往下跑，争取买到最先出笼的那屉灌汤小笼包。

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温水里被煮的那只青蛙，被暖和和的水浸泡得很舒服，人在足够舒服的时候，很难去想今后生死的问题。

甚至在某些时刻，我会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日子悠悠长长这么过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糟糕的成绩，父母亲戚们在失望过后总会习惯，明白我本来也不是他们理想中的什么好学生乖孩子，一切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李连翘钱浅她们惊讶过后也会习惯，大概率也不会因为我学习差就不再和我做朋友，无非是脸和自尊心有一段日子比较难熬，时间过去后也就好了，至于其他人，我更不怎么在乎了。

堕落果然是快乐的。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得知钱浅打群架的消息。

说实话，我有点儿震惊，但也不是特别震惊，没过多久就相信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因为我一直知道，钱浅同学真的从来不闯祸，一闯祸，肯定是个大祸。

这件事在德馨闹得很轰动，一时之间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最不靠谱也是流传最多的版本就是虐心纠葛三角恋，而唯一的女生钱浅，便是这场三角恋中的女主角。

匪夷所思，却信者众多。

我想起了花蕊，想起了女孩子在谣言筑成的风暴中有多痛苦无助，于是我第一时间冲去找了钱浅。

没有想到的是，钱浅对此缄默不语，哪怕是对着我。

事后我回想起自己当时那刻的心情，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而是有些许惊讶，惊讶的底色里带着无措，而后才是漫长反复的自嘲。

别人不想说，我一定不会追着问，问了一次被拒绝，我就不会再问第二次，钱浅那一段时间的状态迷茫而低落，有时候跟我说话也会忽然走神，我也渐渐失去了主动挑起话题的**。

我们之间像多年来稳固无形的脉冲突兀地断了链接，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不交流不沟通，任沉默蔓延。

只是沉默开始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友谊模糊遥远，也脆弱，脆弱到只要一方选择离开，另一方也不会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