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逃离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逃离的冲动,逃离,就这个下午。

蓝钰不是感冒请假在宿舍休息吗?对!我也感冒了!

有些决定是不容犹豫与思考的,多等一秒,勇气便会飞快流泻。

我胸口的情绪涨满,混杂成一团,四处冲撞,下一秒,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蹿起来,跑去了常青办公室。

我要跟常青请假!

这是我第一次装病,忐忑得几乎要露怯,开口的那一瞬间,发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微微打颤。

鼓足勇气说完,担心自己病装得不像,还特意气息奄奄地抽了两下鼻子,以示自己病得很重。

至于说了什么,太紧张,说完立马忘记了。

然而我这一系列的处心积虑有点儿多余,因为压根不需要什么演技,常青只跟我说了句“好好休息”,就轻松地把假条给我了。

常青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她在看车,手机屏的网页还亮着,我拿着假条关门离开时听到她语气轻快地和隔壁桌的老师讨论某款车的性能。

我忽然想起了陈志高。

在常青换第三辆汽车的时候,陈志高还住在学校宿舍里,不知道他妈妈的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时隔一年,时间释怀一切,我对陈志高不再那么讨厌,也渐渐想明白陈志高刚接手我们班时身上那种时时刻刻的紧绷与时时刻刻要向外透出来的严厉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是刚毕业进入社会的零经验新人,因为他是第一次当一个班级的班主任,来自同事和领导的许多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没有底气和把握,外强中干,压力很大,于是外在表现出来就会极具攻击性。

我原本以为他顶着一张被欠了八百辈子钱的臭脸会无所不能,但并不是这样的,面对资历丰富的备课组组长,陈志高也会卑微小心地请教,面对有限的资源,明知道自己作为年轻老师人微言轻,资历浅薄,但还是会为了我们努力尝试去争取。

人从来是多面的,纯粹的好与纯粹的坏并不存在于任何一个人身上。

我手拿着假条激动雀跃,罪恶感让我兴奋,我一会儿劝自己冷静,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病,我没回教室,直接跑去找了钱浅。

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只是觉得,逃课这件事,该有个盟友一起。

结果钱浅不在,她没来学校。

我跑回理科楼的时候上课铃刚打响,趁老师进教室前,我抓起书包飞快跑了出去。

铃声响完最后一遍,我跑过1班教室门口撞上了陆冀为,眼看楼梯口近在眼前,我却跑不下去,脖子一嘞,被陆冀为拽住了书包往后扯。

陆冀为手里还拿着几张试卷,把我拎回来,皱着眉头看我:“你干什么去?”

我快急死了,生怕被老师抓到,一眼看出我装病的事实,那样我就逃不掉了。

“你、你快放手,我生病了,感冒发烧。”

陆冀为丝毫不管快上课的现实,还拽着我不放,他们班教室里有几个人听到门口的动静都伸长脖子往外瞅。

“能跑能跳,红光满面,感的哪门子冒?”

这什么人啊?!

时间紧促,老师眨眼就会出现,我忽然灵光一闪,反手抓住了陆冀为。

“给你两个选择:一、马上松手,别扯我后腿;二、我心情不好,你仗义点儿,陪我逃课。”

趁陆冀为诧异的工夫,我用力一挣,先摆脱掉他的束缚。

“我在一楼大厅柱子后面等你,两分钟,过时不候。”

我飞快说完,飞快一溜烟跑了,没时间去看陆冀为什么表情,他估计觉得我疯了。

我也觉得我疯了。

除了楼上隐约听到的讲课声,教学楼静悄悄,但我还是小心地猫在了柱子后面,数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计时。

数了十几下后,心里觉得这家伙肯定不靠谱,他才不会好端端地陪我逃课,万一再跟我妈告密怎么办,那就全完了。

不应该告诉他的!我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躲在柱子后面后悔得不得了。

三十六计,先跑再说,我观察了下四周,正准备要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忽然听到有不紧不慢下楼梯的脚步声。

陆冀为竟然来了!而且还这么淡定?他一点儿都不紧张的吗?!

不科学,非人类!

陆冀为看我扒在柱子后面眼巴巴地看着他,也不动弹,说了句。

“走吧。”

“哦……”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跟在陆冀为身后,疑神疑鬼,探头探脑,于是走了没几步,陆冀为就停了。

他很费解地盯着我:“你这是又搞哪一出?”

我冒着哭腔,窝窝囊囊:“逃课是不对的,对不对?”

“……”

我发誓,这应该是陆冀为有生以来最无语的时刻。

他抬手捏了下眉心,声音似乎都沧桑了,指了指我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一张纸条。

“你不是有假条吗?”

对啊!我一愣,我手握假条,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我应该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大步流星地走出校园才对!

陆冀为的眼神无疑于看傻子。

我小心脏再次扑通扑通,在极度兴奋与紧张中来回摆渡,我拽了下陆冀为的袖子,抬抬下巴。

“你打头,我殿后。”

陆冀为盯了我良久,扯了扯嘴角:“我真不想认识你。”

我跟在他身后翻白眼,那你不还是认识了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我们还没走到传达室呢,传达室侧面的小窗被人粗鲁地推开,灰白头发的大爷伸出脑袋。

“你们俩不上课干什么?你,那个小姑娘,”大爷忽然用手指点了我下,“你鬼鬼祟祟在大厅里干嘛呢?监控都拍到了,我刚才就注意到你了我跟你说。”

大爷一点我,我嗖地一下躲在陆冀为身后,惨白着一张脸,血色尽失,僵硬如一块冻僵的板鱼。

我从小到大的第一次逃课啊,出师不利,就这么倒霉吗?

陆冀为推了一下我的背,我没反应,他没办法,嫌弃地拽着同手同脚的我往前走。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到陆冀为在几秒内绽开了一脸几乎能把冰冻的溪流湖泊融化的温暖笑容,暖洋洋,灿烂如春天。

陆冀为看了我一眼,低头掰开我的手指,从我的手心拽出假条。

“大爷您好,这是我们俩的假条。”

传达室大爷老花镜一戴:“呦怎么了这是?我看看啊,生病了啊?”

“是啊,她这里有问题,”陆冀为笑笑,指了下我的脑袋,“老师让我送她去医院。”

我在后面弱弱解释了句:“我只是发烧头疼……”

大爷被逗得直乐,确认假条没问题后,收好,按了推拉门的遥控器,挥挥手给我们俩放行了。

我抬脚,只用了两步,就迈出了德馨高中的大门。

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在正常上课时间离开学校,这一刻,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我们过了马路,隔着一条马路,转身去看德馨高中。

学校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里面的每个零件都运转得疲倦不堪,牢骚满腹,却不得不镶嵌在里面。

我们是为了考学,他们大人是为了生计,然后再等几年,等许多“我们”成为大人,我们也甘愿成为一枚零件,填进去,共同支撑起这台愈加庞大的机器。

我从来不喜欢太过庞大的东西,充满了压抑感,我抱着胳膊一边想,一边打了个冷颤。

“陆冀为,你有没有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转向他,脸苦得皱巴巴:“我们俩都忘记穿外套了……”

是的,我们两个身着显眼但单薄的德馨高中校服,在萧索降温,飘着小雪花的初冬天气里站在街边。

简简单单,什么也不用做,就成为了两个引人注目的大傻子。

陆冀为平静地注视我:“你只给我两分钟,我哪里配穿外套。”

他问我:“你呢,为什么没穿?”

我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笑:“第一次逃课,有点生疏,而且也太仓促,就忘了。”

他看了一眼我背后:“那你还背书包出来做什么?”

“......顺手....背了。”

“.......”

陆冀为摇摇头,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似乎不想再跟我说话,转身先往前走了。

我艰难地弯起嘴角,苦笑,乐天派地安慰自己,背着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起码可以....御寒?

陆冀为都走远了,我连忙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忽然笑起来,莫名其妙地笑,吭哧吭哧,像只吃了兴奋剂摇头晃脑的猪,笑得陆冀为侧头看我。

我一巴掌伸到陆冀为面前,挡住他的脸,及时堵住陆冀为的毒舌:“你又要问,‘犯什么神经了’是吧?”

陆冀为拨开我的手:“洗耳恭听。”

我摇摇头,笑:“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阴惨惨的天气空气冷冽,吸进肺里闷闷地疼,再一口气吐出来,又觉得无比畅快。

十几年来,我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无用的,无用之外,自然是滑稽。

就像我每个晚自习结束回家的晚上,每个放假的周末,我依然习惯性地把书包塞得很满,却在驮了一路到家后,连书包拉链都不会拉开,到了隔天,再原样不动地背回去。

你问我原因,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这样的心路历程自然是不能说给陆冀为听的,他是无比正确的人,他不能理解也不必理解像我这样无用的人。

于是我很自然地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是怎么跟你们班主任请假的?”

“我说有点儿事。”

“啊?”

我呆了一下,这么....简单?

“那你们班主任没追问你是什么事吗?”

“没有。”

“......”

“老师们对你.....可真放心啊。”

我们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两旁的树叶子基本掉得差不多了,它们一年十年地扎根在这里,从来没有移动过,遵循着自然规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仿佛能够矗立到天荒地老。

这样轮番交替的岁月,它们如果有意识,会感到平静还是厌烦?

“陆冀为同学?”

陆冀问嗯了一声:“做什么?”

“你觉不觉得...”

我仰头三百六十度去望光秃秃的树枝,眩晕感微微萦绕身侧,眼睛不能看路,对未知的惊惧则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这种眩晕感,我嘻嘻哈哈地绕着陆冀为转圈,体验这种新奇,脚下一崴,差点儿绊倒。

陆冀为抓了我一把,黑幽幽的眼珠盯了盯我:“能好好走路吗?”

我摆了摆手,示意没事,继续把话说完。

“你觉不觉得,我们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日子啊?”

我掰着手指头跟他罗列:“你看啊,我们每天六点闹钟响了,起来上学,早读,上两节课,跑操,再上两节课,吃午饭,下午两节课,跑操,两节课,吃晚饭,四节晚自习,睡觉。”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陆冀为看到我说完了,点点头:“没错。”

“所以,”我歪头去观察他的表情:“你不觉得烦吗?”

“偶尔会,习惯了就好了。”

我笑,多少有点惊讶:“你竟然也会烦哦,好神奇哦。”

可能是我的语调多少有点儿阴阳怪气,陆冀为作势要敲我,我哈哈一笑,连忙躲开了。

等他不再那么想敲我了,我又凑过来,很正经地咳了两声:“那...怎么习惯啊?”

这会儿没有风,不再那么冷,陆冀为校服里面似乎只穿了件黑色毛衣,看起来就不太保暖的样子,不过他倒是没表现出多冷的样子,不像我刚才冷风一吹,被冻得哆哆嗦嗦。

当然了,他极有可能是装的,毕竟冻红的耳朵不会说谎。

陆冀为没注意到我盯着他耳朵看,神色淡淡地回答我的问题。

“调整自己。”

“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

“你可以这么理解。”

耳熟能详的道理,只不过道理懂,却做不到,我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这样复制粘贴的每一天,我麻木得快要出现幻觉了,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还会恍惚,哎?我昨天也在这里蹲坑,前天也在这里蹲坑,今天怎么又在这里蹲坑。”

“......”

陆冀为的关注点难得地跑偏:“你大半夜起来蹲坑?”

“啊.....睡前水喝多了。”

陆冀为一脚踢开一粒小石子:“重复是有期限的,不过这三年而已,以后就好了。”

“不不不,”我惊恐地就差跳脚了:“这样的鬼话连你也信了?”

“我跟你说,人生就是永无停止的重复,你以为三年是期限吗?错!大错特错!重复是没有期限的,陆冀为,你太天真了。”

我惋惜地看着陆冀为,连连摇头,没想到这家伙也有这样幼稚的时候,所以说嘛,表面看上再怎么成熟,还是太嫩了。

陆冀为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玩,笑了下:“那你有什么高见?”

“我有个姐姐,她以前也总是觉得以后就好啦,以后就好啦,结果呢,她说她工作以后,才明白过来,人在找到工作的那一刻,才是真正地被判了无期徒刑。”

我用手比了条长长的弧线:“往后的日子嘛,一眼望到头。”

“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不好吗?没有战争,不用死人,大家都能吃饱饭,摆脱了流血与饥寒交迫的年代,我们这代人,应该感到幸福才对。”

我一愣,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陆冀为,他考虑的这个角度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姐应该也没有想过,或许,我爷爷奶奶那辈人会有这样的感慨。

陆冀为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由衷地感叹道:“陆冀为同学,你去跟我爷爷奶奶住吧,他们应该会喜欢死你的。”

陆冀为把我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揉得更加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

我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我和陆冀为对痛苦所能忍受的临界点相差有多远。

他是个预期很低的人,因此我所感受到的那些痛苦于他而言,不过一缕冰寒的风,再怎么刺骨,不过也是“刮在脸上像刀片”。

可那毕竟不是真的刀片,不会流血,也不会剧痛,一条温暖柔软的围巾和一瓶湿润的乳液就可以缓解。

我却不可以,三九寒天的风,足够让我痛哭流涕。

我应该感谢他今天没有毒舌地骂我,骂我是无病呻吟。

不知不觉,我和陆冀为已经走到了长街尽头,转回身一看,德馨高中已经被远远落在后面,在错综杂乱的树枝和店铺门头之间露出隐隐绰绰的轮廓。

或许一直以来我都错了。

离开,才是最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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