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得实在早,又快。
我们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街边亮起了路灯,沿街的店铺门头也陆续亮灯,霓虹的色彩交错闪烁。
公交车上人很多,不算宽的过道里挤满了下班的上班族,或背包或拎包,面无表情,各自低头玩手机,可能因为车里没开灯,外面杂乱无章的灯光一晃,映得个个油光满面,目光呆滞。
我们上来得早,坐在后面的座位,公交车停停走走,我没手机可玩,就无聊地观察起车里的人。
前面坐的是个小男孩,年纪应该不大,坐着的高度还没有靠背高,于是我就把手交叠放在座椅上,下巴搁在上面,随着车摇晃行驶,看啊看,看啊看。
我想,远在另一个城市的我姐姐,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副鬼样子吧,不对,才五六点钟,搞不好这个倒霉鬼还没下班。
前面的小男孩双手贴在玻璃上,不停地朝起了雾的玻璃呵气玩,我低头,又抬头,忽然恍惚起来。
这是一条完美而严丝合缝的链条,我的未来,或许就是狭窄的过道里那些疲惫的上班族,而小男孩的未来,或许就是从压抑的市重点高中跑出来透口气的我。
我们长大的这一路,所求为何?
车厢里闷不透风,人太多总是会蒸腾起难闻的气味,我和陆冀为给两个老人让了座,又过了几站,实在被挤得脑袋要扁了,干脆直接下了车。
下车的地方离我小姨的咖啡馆比较近,虽然知道十有**抓不到我小姨,但还是想过去碰碰运气,万一呢。
她一向神出鬼没。
陆冀为今天像是舍命陪君子了,我说什么他都奇异地没意见,好脾气极了。
我感动地拍拍陆冀为的肩膀:“小陆啊,够仗义!”
“神经病。”
“……”
阴冷黑沉的天气,有着温馨暖光的咖啡馆仿佛是一个绝佳的世外桃源,我远远就看到小栀姐姐站在窗边的身影,开心地冲过去,推开门。
小栀姐姐似乎在哼歌,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转身看到我兴高采烈地冲进来,瞳孔瞬间睁大了。
“干嘛干嘛?!马上下班了啊!!要喝咖啡明天来!”
我嘻嘻哈哈:“小栀姐姐,不要往外赶客人嘛,你还赚不赚钱了?”
小栀满脸木然,没好气:“不赚,我要下班。”
她忽然皱了下眉:“你俩怎么穿这么少?想感冒吗?”
“是啊,太冷了,所以来投靠你了,求收留。”
“……坐下吧,准许你们在这儿待十分钟,十分钟后,走人,别耽误我下班。”
过了一会儿,小栀端过来两杯热牛奶,我探头一看,有点儿失望:“小栀姐姐,我想喝咖啡。”
“清机器了,做不了咖啡,再说小孩儿喝什么咖啡。”
“小栀姐姐,你也太不了解现在的高中生了,我们每天就靠着冲雀巢速溶咖啡条来提神活命。”
“这么夸张?”
“当然了,骗你是小狗。”
“哎不对啊,今天不是周末,你们俩怎么不在学校,逃课了是不是?小心我告诉你小姨。”
我满不在乎地捧起牛奶喝了一口:“那你告诉呗,我小姨说不定还会给我鼓掌,夸我有勇气呢。”
十分钟后,小栀准时准点地将我们俩赶出了咖啡店的门,好在她还残存着那么一丝丝人性,离开前,把我和陆冀为推进了隔壁的一家米线店里,朝我们俩挥了挥手,迈着欢快的下班步伐离开了。
我和陆冀为站在米线店门口面面相觑。
“这下你见识到了吧?”
陆冀为无声地点点头。
我摇头,摊手笑起来:“老板不靠谱,员工也不靠谱。”
反正肚子也饿了,就吃碗米线吧。
收银台前,我们点了两份猪肉米线,结账时,我推开陆冀为。
“今天我请你,不要aa了……”我顿了一下,特别真诚地看着陆冀为的眼睛:“谢谢你今天陪我逃课。”
米线馆老板听到前面半截话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嘿嘿笑:“豪气呀小姑娘。”
然而等他完整听完后面一句话,脸上的神情又瞬间怪异。
我偷笑着拉陆冀为坐下,陆冀为永远也理解不了我的笑点,他看了我一会儿,抽了张纸巾擦擦桌子。
“控制点儿,别笑得那么瘆人。”
我趴在陆冀为刚擦过的桌子上笑,小声跟他嘀咕:“通过这件事我们可以学到,要听人把话说完再发表意见。”
米线上得很快,白糯的粉,翠绿的香葱香菜和薄荷叶,鲜红的小米辣,边角上粒粒分明的黄金豆,令人食欲大动的配色,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很不错。
可能是真的饿了,我吃得点儿快,毕竟跑了一下午,人就算没干什么正经事,该饿的时候还是会饿。
米线可以续一次粉,我让老板帮我加了一份。吃得半饱,喜怒哀乐随之而来,这一下午意外的放纵再怎么不舍得也很快要结束了,明天又要回到熟悉却压抑的学校中去,恢复一个高中生应该有的样子。
心里有丝空落落的,说不清楚是哪种情绪,茫茫然地捞起一筷子粉,送到嘴边时手一抖,米线根根落回汤里,溅了我一脸一身。
我及时闭上了眼睛。
倒是没怎么慌,摸索着找到抽纸,抽了几张,慢吞吞地擦。
睁开眼睛,看到陆冀为皱着眉看我。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我耐心擦着衣服,冷不丁问他。
“陆冀为,你一会儿回家要做什么?”
陆冀为慢悠悠用木勺舀了一口汤:“你说呢?”
“又要学习啊?”
“你不学习?”
我闷闷:“今天有点儿累,不想学。”
陆冀为低头吃米线,慢条斯理的,听完后摇摇头:“你哪天不累?”
是啊,我每天都累。
你不累吗?为什么你不累啊?你的身体是什么做的?你的脑袋里有什么奇怪的组织?分我一点可以吗?
千言万语,最终问出口的却是——“陆冀为,你为什么一直学习这么好?”
我用筷子把米线搅得乱七八糟,极其迷惑地问:“你都不会有发挥失常的时候吗?”
陆冀为动作明显凝了一下,抬眼看我:“借你吉言啊。”
我笑着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好奇。”
“那你呢,最近为什么这副鬼样子?”
他语气淡淡,表情淡淡,动作也淡淡,却洞察一切。
我垂下眼,眼睫微颤:“成绩有波动不是很正常。”
陆冀为一直在低头吃米线,并不抬眼看我。
“你波动得太厉害了。”
我颓然,忽然想起什么,拍拍桌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冀为抬起眼睛:“我姥姥说,我妈没生我前是高材生。”
他轻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一下:“我可能随她吧。”
我一愣,这似乎是陆冀为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她妈妈,我想起那个有些神经质的老太太。
小时候推开门总能看见她,她那时候照顾陆冀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上一秒抱着陆冀为嚎啕大哭——可怜的孩子从小没了妈妈。
下一秒又随手抄起茶几上的杯子狠狠砸向陆冀为的头,声嘶力竭地大骂着——如果不是你,我的女儿就不会死。
多少次是我爸妈砸门进去制止的老太太,而刚上幼儿园的我第一次看到同班同学陆冀为坐在地上,额头哗哗往下流血,当场就被吓哭了。
后面又发生过几次类似的情况,我就再也不哭了,我爸妈在安抚那个神经质的老太太时,我就蹲在地上抱着陆冀为,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手。
只有一次,陆冀为推开了我,他说,别弄脏你的裙子。
别弄脏你的裙子。
那时候的陆冀为,还不到七岁。
这些事情陆冀为一定记得,毕竟他记忆力那么好,我没敢再往下聊,怕陆冀为伤心,埋头一个劲儿地吃东西,忽然想到见鬼般的遗传。
我忧伤地想,遗传这回事有点儿邪门吧,就像我没有遗传到我妈的勤劳勇敢,反而把我爸的懒惰散漫继承得完完整整,又比如,我左手的小手指,完全遗传了我妈小拇指短而粗的特征。
一言以蔽之,我爸妈身上的优点我一点儿没遗传到,反而将他们身上的缺点挑着拣着遗传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太令人悲伤了。
我化悲痛为食欲,朝老板挥挥手,再次加了份米线。
老板端着小碗送到桌子上,笑眯眯的眼睛中带了丝遮不住的惊异。
“看不出来啊,小姑娘瘦瘦的,没想到这么能吃。”
我:“……”
捏着筷子的我一脸木然,老板走后,对面的陆冀为像是被微微呛住,咳了两声,抽了张纸巾擦嘴角,可我分明暼到纸巾下面有若有若无的笑。
我一动不动盯着他,攥紧筷子咬牙:“陆冀为!你是不是在笑!”
陆冀为忽然把脸埋在臂弯里,在我阴恻恻的目光下肩膀一耸一耸地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叹息着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忽然又笑起来。
我简直匪夷所思,顾不上丢脸生气了,瞪大眼睛问:“陆冀为,你没事吧?”
“我有事,我被你附身了。”
他笑着摇摇头,接着像没事人一样,笑容渐渐收敛,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我却觉得挺神奇。
神奇于人永远是一个多面体,无论多冷静自持的人也摆脱不了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只是,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面罢了。
我们的眼睛在望向别人的时候总是分外清晰,可自己呢?
我在自己的眼中是一团无法确认形状的模糊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的,有什么形容词可以定义我,我自己认为的“我”和别人认为的“我”是完全一致还是差异很大?
钱浅沉静,李连翘爽快,陈知默稳重,花蕊可爱,我呢?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我,我会给出什么回答?
最熟悉自己的自己,有时候却是最不熟悉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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