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莹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黑沉沉的夜里。
她熬了个半夜折腾自己的论文,合上电脑,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不行,于是披着件大衣就出门了。
她租住在一间空间并不算宽裕的出租屋里,好处是一人居住,不用处理宿舍关系,坏处则是偏远,不止距离学校远,距离便利的商店也有一段距离。
晚上有些冷,婉莹揽住自己的大衣,呼出一口气,看着雾气消散于掌间,心里想的仍然是自己电脑里的数学模型。
直到黑暗的街道中慢慢走近一束光,那就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24小时便利店,窗户擦得很干净,以至于当婉莹看过去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特别到婉莹觉得自己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她依靠在便利店门口,身形高挑,夹克是黑色的,火红色的长发散在上面,十分的美里又突出了十分的惊人。
像是热烈的一团火。
婉莹忍不住走快了几步。
她推开玻璃门,门内的收银员在一瞬转过头来——但她依然自顾自背对着她倚靠在门口的高桌前,仰着头,像扑火的蛾一样迎着白灼灯的光。
婉莹顺着她的视线一起抬头,不过几个眨眼,眼睛就开始生疼起来。
红发女人动了动,头一偏,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婉莹低头,掩饰般躲避了和她的对视,看向好奇看她的收银员,“一份意大利面,番茄的。”
只是身后总有针扎似的目光,隐隐约约却又如有实质,忽略不了。
收银员在货架前很称责地扬起手问婉莹,“要哪个?牛肉番茄的和培根番茄的。”
婉莹也只能扬声去回和她隔了两个货架的收银员,“牛肉的就好。”
收银员应声放回另一盒,把意大利面拿到柜台前打开,然后放去微波炉里加热。
于是空间里只余下微波炉的滋滋声。
收银员站在微波炉前专注地低头刷着手机,婉莹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收银机,活像是背后有什么对视就会吃人的怪物一样。
背后的“怪物”动了动,婉莹听到了厚底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试图把自己瑟缩起来,却又半点没动,乖乖等在原地。
于是身后就多了一处热源,一支白得有些过分的手从她身后伸出,与婉莹垂在衣角的手臂只是隔了不到一掌的距离。
婉莹暗自心惊。
那手越过她,取下了柜台架子上的一盒薄荷糖。
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银色的铁盒上,像是攥紧了婉莹的心脏。
然后是女人的声音响起,“劳驾,结个账。”
婉莹连忙让开身体。
她侧过身让出收银机的位置,身后抵上了放着烟的展示柜,有点疼。
她看着面前的女人自如地抬手,拿起扫码机,扫码结账,一气呵成,自然得很。
店员被收款的声音引得抬起头,见了这场景,皱眉,“意大利面也扫了?”
啊,婉莹想起来了,她刚刚没付款。
那刚才女人应该是同时扫了薄荷糖和意大利面的钱。
她有些慌乱地低头从大衣口袋里掏手机,可这大衣有四五处口袋,越慌越乱越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
女人嗤笑了一声。
婉莹愣愣又抬起头来看她。
女人也低头看向她,笑意还留在嘴角,“我请她的。”
婉莹脸一下就红了。
她放弃乱找的动作,下意识想要靠近女人两步抓住女人的衣角,又强行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在离女人不到一步的距离里挤出声音来,“对不起……不是……我是说……谢谢!谢谢你!”
说着她想弯腰,头直接就撞上了女人的怀中。
女人第一次露出些吃惊的颜色。
她伸手把住婉莹的两臂,一瞬间近似于把人抱进怀里,很快,她把婉莹扶了起来,松开了手,“一份面而已,不需要你行这种大礼。”
婉莹脸又红了几分,只觉得自己真的是写论文写糊涂了,今天出来愣是没一件事做得对,在她……在这个人面前丢了这么多次脸。
女人身上的姿态却仍是放松的,带着些婉莹可望不可即的放松自在。
她见婉莹站稳,自如地退出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倚在柜台前,指着头顶的灯,非常自然地和第一次见面的婉莹聊起来,“这灯要被换掉了。”
婉莹下意识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为什么?”
女人笑了一声,“你猜?”
她说着你猜,语气却是带着些自给自足的玩味,仿佛并不在意婉莹的回复,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
婉莹努力盯着灯,看不出来什么,有一种面对压力山大的严苛面试手上却什么准备都没有的无措感和失控感。
她应该避之不及的感觉。
但又有些上瘾。
女人歪头看了看她,手掌拍拍她的背,“看出来了什么?”
婉莹专注地盯着灯,眼睛有些干涩,眨了下眼睛,只能挫败摇头,“没……”
女人笑出声来,“当然没有,因为灯没坏。”
婉莹皱眉,“那为什么要换?”
女人的头发在动作间散落到了胸前,她漫不经心地把几缕长发别在耳后,“我也不知道。”
婉莹词穷。
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这样的——
又爱又恨?
或者是因为太失控无法预测下一步而产生了恐慌。
她试图把话题转回自己熟悉的领域,“好吧,那我记一下你的联系方式?下次请你喝奶茶。”
喝奶茶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请客促进感情的方式之一。
婉莹开口后就有些后悔。
因为很明显,这个女人并非是没正式踏入社会的学生,她身上藏着迷一样的气息,那种勾得人心痒难挠的神秘与自信实在很难说是个学生。
婉莹开始有些忐忑自己的话对她是否太幼稚。
果然,女人的眼睛眨也没眨就拒绝了,“不了。”
并且只是拒绝,没有回旋余地,没有理由。
就和她自顾自请了婉莹的意大利面一样。
自我得可怕。
婉莹感到棘手。
与此同时,好似告知她必须要离开了一样,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
面热好了。
收银员手脚利落地掏出纸巾和袋子,把热腾腾的面一起装进去,递给了婉莹。
婉莹伸手接过,心里在暗悔自己刚刚的表现是否太不得体。
她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头火红的头发,踏出了店门。
后来的一周里,婉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深夜里的女人和她红色的长发。
或许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总之,一周后,婉莹在河边遇到了她。
这是第二次。
婉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
她坐在新建的小公园椅子上,头微微侧向河边,河边的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长挺的鼻子和一颗动人心魄的小痣。
痣的位置在右锁骨上,上次被衣领遮住了。
婉莹心想,为什么只是多出了一颗痣,就教她忍不住脸红。
她低头试图摸一摸自己脸,生怕自己真的烧了起来。
还好,不是特别烫。
于是她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女人的头侧向了她,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再次呼啸,一缕红一下子打在了婉莹的脸上,又在她伸手时悠悠落了回去。
像婉莹忽上忽下的心跳。
她努力压下心跳,睁大眼睛,对着女人笑,“好巧哦,又遇到你了。”
女人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她艳丽的五官瞬间舒展开来,像是盛开的花朵儿一样,让婉莹移不开眼,“好巧。是你啊。”
女人伸手拂落身侧木椅上的落叶,“要坐吗?”
婉莹连忙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几张湿纸巾递给了女人。
女人接过,却是又低头细细把身侧又擦了擦。
婉莹脸红彤彤地,解释,“我……是给你擦手的。”
女人抬头,看着她红透的脸,又拍了下木椅,“坐吧。”
婉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努力让自己不要靠得太近。
那样会冒犯到女人的,她心想。
但女人浑然不在意这些,她甚至主动凑近了一点,近到婉莹能看清那颗小痣和锁骨之间只相距不到两厘米。
婉莹忍不住收敛了呼吸,脑子里乱乱的。
“怎么?没有湿巾了?”
女人开口唤回了她的神。
女人的手摊开在她面前,笑意中隐约带着些促狭。
婉莹脸上的温度刷一下又变高了。
她连忙低头掏包,匆匆忙忙地把充电宝从包里挤了出去。
婉莹头也不敢抬,又刷一下弯腰想去抓充电宝。
女人也跟着弯腰,比她慢上一步。
于是婉莹抬头时就磕上了女人的脑袋。
砰地一声脆响。
婉莹又疼又难过,眼里已经不自觉积起了泪水,第一反应却是回头对着女人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女人本来也在嘶气,听到劈头盖脸的道歉,却反而笑了下,带着安抚的意味,“行了,先抬头。”
婉莹含着眼泪抬头看了眼她,觉得自己丢脸,又想低头,觉得自己要不干脆跳河里算了。
女人伸手扶住了她又要往下落的脑袋,另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点她的额头,把她的脑袋好好地定在原处,“别急着跑,来,帮我看看我脑袋上起包了没。”
婉莹眨了下眼睛,把眼泪憋住,真的就凑过去倾身去看女人的额头。
“有点红。”婉莹的声音小小的,是心虚。
女人正了下坐姿,“有点红啊,那怎么办?”
婉莹扁了下嘴,忍不住学舌,“那怎么办?”
她本意是求助,想知道怎么办,但开口又觉得自己显得太稚嫩了,后悔得很。
女人比她淡然自若得多,微微一笑,“吹吹就好了。”
“啊……”婉莹有些愣住。
女人眨了下眼睛,“好吧,那揉揉?”
婉莹反应过来了,这是在逗自己玩,她有点不喜欢被逗弄的角色,但有有点着迷这种贴近的感觉。
“也不行?”女人笑着叹出一口气,“那就请再给我一张湿巾吧。”
她举起手摇了摇,又笑了,“不,还是两张吧。”
婉莹像是被她支配的木偶,听到她开口就开始动作,正要掏出来就听到女人说要两张,忍不住又问,“两张?”
女人笑着点头,虚空点了下她的脑袋,“给你点了个眉心痣。”
婉莹哇了一声,乖乖把两张湿纸巾递给她。
女人拆开包装袋,仔细地将手指穿插着擦了干净,然后打开另一包湿巾,抬手就点在了婉莹额头。
婉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近距离的女人,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吓得她屏住了呼吸。
“好了。”
像是某种赦免的信号,女人将手垂下,婉莹也重新恢复了呼吸。
河边的空气也带着一股湿意,一口吸进肺里好像往身体里塞了块湿海绵,有点涨涨的,又好像一按就能下去。
婉莹按了按自己的腰腹,把那种涨涨的情绪也按了下去,“谢谢。”
女人扬了下眉,“你也来看河?”
这条河离婉莹租房的地方很近,她每天来回都能沿着河边走,这条河对她早就不陌生了,她之前也从不觉得有什么看头。
但,此时此刻,在女人的视线下,婉莹点了点头,“是。”
女人笑了一声,她今天穿的是件风衣,双腿在宽大的衣摆下交叉了一下,不是很优雅的那种姿态,却非常有韵味。
“这河水不是很好看。”女人点评道。
婉莹收回放在女人腿上的视线,为自己的冒犯感到些羞涩,“啊……我觉得还好,不过我也没看过多少河……你是来旅行的吗?”
“我喜欢更激烈的河。”女人开口,“这里的水太平了。”
婉莹感到一丝失落,因为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社交能力并不好,努力找话的样子大概也很稚嫩——但她毕竟是第一次想主动和一个才见两次面的陌生人展开话题。
女人没让她的失落继续,她像是能看穿婉莹的心思一样,很自在地又笑了一下,“我不算是旅行,只是经过。”
婉莹有点不能理解其中的区别,她吸取了前面的经验,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在心里比较了一下,才再次出击,“经过是指……没有固定的游玩目标吗?”
女人漂亮的手扬起,在婉莹面前打了个响指,“聪明!”
婉莹忍不住感到一阵喜悦,河风的湿意都变得温柔了许多,她乘胜追击,“那你是在观察?还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路过?”
女人顺势将未收回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没必要在意这些。”
她很潇洒的说,“只是经过,别为它附加其他定义了。”
婉莹一阵心悸,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再次要压不住了,她心想,怎么有这么洒脱这么酷的人啊,怎么她的每句话都能勾动我的情绪啊!
她按着包尽力压住了些心跳,安安静静地将视线同女人一样投向河面。
河面和女人说的一样,很平静,夕阳的辉光撒在上面,恰如从前课文中学的那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很美很静,亮晶晶的光跳在上面,像是撒下了许多只能用眼睛捕捉的珍宝。
而婉莹发现自己居然第一次这样静静地坐下来看这条几乎无时无刻不环绕着她所在的脚步的河。
“真美啊——”婉莹不由自主地开口感慨。
她感慨完才想起身边的女人刚刚的点评,一时又有些慌张地去看女人。
女人也在看她,笑盈盈的,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掀,就搅得婉莹心里七上八下。
女人笑着说,“你也很美。”
婉莹的脸刷地烫了起来。
最后婉莹狼狈地完全不想记起过程地回了租的房子。
硬要说的话,就是“逃也似的”。
真是狼狈挫败。
婉莹心想,怎么回事,自己又不是没被人夸过,怎么偏偏今天这么夸张,太恐怖了。
她兜头用自来水管里的水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漂亮。
所以为什么这么夸张地逃了。
婉莹想不通。
她想了半晚上,最后还是套了件外套起来,坐在最靠窗的椅子上,把目光投降远处,穿过那几个楼房,后面就是那条河。
平静的、美丽的、与女人再遇的河。
视线穿不透林立的高楼,但眼前似乎又展现出那条河水平缓闪着光流淌的模样。
这么想着,婉莹合上眼睛,在心里那条河水中躺下,沉沉睡去。
第三次见面是在公交站。
是个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烦人得很。
婉莹要去图书馆自习室,包里背着那台笔记本,沉甸甸的,又为她的烦闷增加了点重量。
她走到站台前一刻在想——如果座椅上已经坐了人,那我就回去,这样的天气,回去喝杯热茶才是正事,一天不学习又不会死。
然后在看到座椅上的人时迅速收回了这个想法。
是个熟悉的背影。
她今天将长发挽了起来,像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摇曳在她脑后,深红色的缎带缠绕其中,像是花儿吐出的蕊。
真好看。
婉莹心想。
为什么这么好看。
婉莹抓了下挎包的带子,上前两步,“好巧啊。”
花苞抖了下,比花更艳丽的脸庞映入眼帘,女人弯了弯唇,“好巧,又是你。”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像在河边一样,“坐。”
婉莹不自觉地挺直了下腰背,坐下时思绪转了一瞬,贴着女人坐稳,两人间的距离只有几张纸片那么点远。
婉莹想到这一点,心里突突跳了起来。
女人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冒犯或者别的什么,她甚至将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些,看上去简直像是一种纵容的态度。
婉莹问她,“你要去哪?”
女人抬头,“下雨了。”
婉莹疑惑一瞬,上下看了女人一眼,突然意识到:“你没带伞?”
女人笑着点了点头,“本来想去看银杏树的,淋了半路雨也没走到,就坐这里了。”
银杏树在这里并不算罕见,但最多的还是婉莹就读的k大校内。
婉莹屏住呼吸,以一种惊喜的心态,竭力压住激动,开口问她,“正好我也要去,一起吗?”
女人扭头,花苞在她头上点了点,“好呀。”
前往k大的公交很多,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年轻人,都在同一辆车上了。
女人和婉莹没急着和那些人挤,落在后面,没了座位。
女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婉莹半抱在怀里,看了看那些同样年轻的脸庞,低头对婉莹道,“你也是k大的?”
也?婉莹笑了笑,“对,你也是吗?”
女人对着她的笑脸笑了下,“我没读完高中。”
婉莹愣了下,连忙从女人怀里出来,“抱歉,我……”
“嘘。”女人伸手又把婉莹的腰背虚揽住,保证她和几个背着硕大登山包的人拉开距离,“没事,我不在意这个。”
婉莹顺着她的力道向前倾,似有若无的香气从女人身上环绕在婉莹身边,她红了脸,一半是羞怯,一半是愧疚——对于循规蹈矩走到今天的婉莹来说,揭开其他人的“低学历”似乎是一种罪恶,即使女人说了不在意,她依然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抱歉。
女人没看到她的脸,只是专注地盯着车窗外落下的雨。
“前方到站k大,请站稳扶好……”
“到了。”婉莹说,“走吧。”她推了下女人。
女人才松了对她的保护圈,在她后面一起下了车。
k大的南门是仿古建筑的红砖绿瓦,一大块石头上面刻着学校的大名。
女人站在石头前念了一遍,又去看校规。
婉莹撑着伞陪着她一起看了看石头,忽然发现石头下面的花坛里的小花居然开得挺好看的——她从前甚至没发现这里有花。
婉莹眨了下眼睛,又将视线悄悄放在女人身上。
她今天穿的是件不算厚的西装裙,看起来像是个事业有成的成熟学姐,但那头烈焰般的红发又打破了这个印象。
矛盾而又美丽。
婉莹难以扼制地想着,也许这就是迷人的精髓,而她活了二十余年,终于第一次切实明白。
女人转身时婉莹才蓦然回神,她上前两步,“银杏的话在图书馆那边,我带你过去。”
女人嗯了一声,示意她带路。
婉莹试图向她介绍k大的各个建筑,像是她几年前来参观时导游所做的。
但她这几年扑在学习和令人头疼的各类活动上面,实际上她并没能够如从前所想一样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大学悠闲时光。
记忆里导游的话也很模糊,更何况这几年又陆陆续续推了什么建筑新建什么建筑,她晕头转向地左右看看,终于承认自己没记住这边新立起的楼叫什么。
女人一直含笑看着她,堪称仁慈般地第一时间开口,“好啦,我对这些钢筋水泥堆砌的玩意不感兴趣,比起这些,不如说说你吧。”
她看着婉莹一瞬间空白的神情,好心补充,“你今年大几?我猜是大三。”
“不……”婉莹连忙开口,“我研一。”
“哇哦。”女人叹了一句,应该惊奇的话语被她说出一股理所当然的感觉,“你看起来像是个小妹妹。”
婉莹不知道为什么脸有点热,她确实看起来有点显小,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活环境足够单纯,普通的工薪家庭和和谐的家庭气氛,从小没有过什么大的磨难,目前遇到过的最大都烦恼除了学业上,也就是之前在宿舍里的矛盾。
她为此而感到一丝难言的愧疚,也许是因为面前都这个女人身上的谜一样都的成熟气质,让她觉得自己单薄又幸福的前半生像是某种空乏无力却又恶劣的暗自炫耀。
女人看了她一眼,立刻明白她又在过分散发自己的思绪,女人挽住她的肩膀,“挺好的,没什么比年轻的心态更宝贵的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我最喜欢和年轻的灵魂玩了。”
婉莹于是感觉自己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她努力压住自己的嘴角,“图书馆就在前面。”
女人嗯了一下,仰头看着前方,银杏树有些年头,很高大地从几座像是宿舍的楼间探出一点头,黄橙橙的叶子在雨水打落下更湿润鲜艳了几分,倒是没有如何垂首怏怏的样子,毕竟是能够抗过这么多年的活化石,生命力旺盛地足够人赞叹。
婉莹也跟着她抬头,“那边是我过去住的宿舍。”
“所以现在搬出来了?”
“是。”
“因为闹出不愉快了?”
婉莹为女人的敏锐而惊了一下,继而有些理所当然起来,也许在女人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应该意外。
“……是的,因为遇到了个很……嗯,总之现在已经搬出来了。”
“很烦人的家伙?”女人追着说了一句,然后笑了,“能让你觉得烦,大概真的是什么罕见的珍稀奇葩。”
婉莹为她对自己的认同而感到一丝窃喜,这有些不对,她从来没有和外人评价过以前的室友,尽管她们中的几个让她无法忍受,但她不愿意同一些人一样背地里诋毁,那会让她感觉自己同他们一样卑劣了。
这是她最恐惧的事。
女人却对这种事做得理直气壮,还颇有些令人爱不释手的幽默,“你知道为什么鸭子嘎嘎叫,天鹅却不这样吗?因为它们不是一个物种——你也是,小天鹅不应该让自己窝在鸭子窝里。”
婉莹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呀……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我才是那个鸭子呢?”
女人笑着撇了她一眼,“我相信你。”
“你不是那种人。”
这太可怕了。
婉莹心想,这人怎么能轻易就用任何一句话掀起自己的心绪,这简直就像是……
这简直就像是……
像是……心动……
怎么能这样……
这是轻浮的、不礼貌的,她甚至没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才刚说过相信她,她又怎么能把这种轻浮的想法放在女人身上。
婉莹的面色白了一下,女人看见了,她若有所思,主动支开了话题,“你去图书馆是去自习吗?”
“嗯……”婉莹脱口而出后才感觉不妙,她本来是说的和女人一样要去看银杏的对吧?
狡猾的女人用一句话就识破了她,婉莹瞬间没心思纠结刚刚的问题,她有些恼怒,又有些被识破后的羞涩,“是的……我本来是要去自习的。”
女人笑容中带着包容与善意的调侃,“也许你愿意用你宝贵的时间陪我去闲逛一会儿?”
“当然!”婉莹笑着应下。
银杏因为雨水被打落了一路,婉莹举着伞,和女人肩挨着肩,静谧地走在雨天的银杏林中。
静到只有呼吸和雨声。
女人不大在意被淋湿,不如说她的衣服上早在婉莹出现前就已经落了雨痕,她不在乎这些,如同她也不在乎如今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婉莹陪着她蹲身去看那些落下的叶片和扎根的树,女人的手抚摸着带着湿气的树干,一片沾了水的银杏轻飘飘地落在了她手上,女人拿着叶片站起来,“银杏是奇迹一样的存在。”
这个婉莹知道,她像个执着于表现自己的孩子,有些急切地开口,“植物界的活化石,是最古老的树种。”
女人做出一副倾耳细听的姿态听完了婉莹的话,然后笑了下,“不止,银杏还是最能活的植物,据说是被死神遗忘了的存在。”
像是在讲什么神话,婉莹也因此而轻松地笑了一下,“那真的好厉害——不过这样也会有点孤独吧,毕竟只有它活了这么久。”
女人难得露出些意外的神情,她停住脚步,转头认真看了看婉莹的脸,最后还是付诸一笑,“你说得对。”
这场相遇也就此戛然而止。
女人提出了离开,婉莹试图把伞送给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加个联系方式,之后你再还给我就好了。”
婉莹第一次耍这种心机,手心紧张地出了汗。
女人以一种能看透一切都眼神看着她,把伞推了回去,“不必。”
女人依旧带着笑,却让婉莹终于触摸到这没有区别的笑容之下真正藏着的东西——那种冷漠与清晰的“我不想和你有更多关系”的态度。
没等婉莹放下手,女人背过她,高举起自己的手,挥了挥,“走了。”
没有说再见。
如同无疾而终的一场落雨,落入土地之中,然后再也追寻不到任何踪迹,没有后续也没有未来。
手中的伞因为突然的失力,落在了图书馆的门口。
砸在地面上,雨水挨着伞面,转了半圈,然后悠悠哉哉地落下了阶梯。
有人对她投来好奇的视线,好心的女生捡起伞,三两步踏上来,分外关心地看了眼婉莹,才小心把伞放在她手边。
婉莹像一颗怏掉的小草,慢慢地点头,低低说了声,“谢谢。”
女生很理解地拍了下她的肩,“没事,不管是什么事,总之都很容易过去啦……”
女生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婉莹机械地跟着点头。
不想过去也不行,毕竟她走了,好像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只有婉莹自己自作多情了一场而已。
女生也许也察觉她的心不在焉,也不再劝说,“好吧,那就这样,我要去自习了。”
婉莹对她露出一个笑,“嗯。”
女生走出半截,又转头,对她露出一个阳光十足的笑容,“拜拜!”
然后一个高大的男生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男生问,怎么来得这么慢。
女生说,我撞见了个好可怜的女生,没忍住多留了一会儿。
男生问,门口那个?看起来是有点。
女生答,是啊,像是失恋了。
男生挽住女生的手用力了许多,我们永远不会失恋的。
女生笑了,银铃一样的笑声很有传染力,你呀,好吧,那我们要好好在一起。
两人都背影越来越远,婉莹低头抓起伞,揉了揉脸,确信自己脸上没有什么过分的表情后,才走进了图书馆——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过是遇到了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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