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叛军以“忧国之危”为名,于范阳起兵。
天下承平日久,几世人均未见过战事,诸多城镇望风瓦解,百姓仓惶出逃。
入夜,长安城一片死寂。
繁华闹市闭了门,闭了人心。
朱雀门街,一辆马车向南而行,直至城南的明德门。
城门早已无人看守,城墙上唯有一盏孤灯闪烁。
一缕子风拂过,那烛火也应风熄灭,城墙上只剩一片漆黑。
女孩心一颤,赶忙放下了马车车帷。
年迈的车夫王鲁随之叹了一声:“小姐别看了,都灭了。”
灭灯,还是灭国?
她只得缩起手脚,蜷在车厢一角。
车厢空空荡荡,唯她一人,夜来风急,只能瑟瑟发抖。
几月前,家人回了洛阳老家祭祖,她因身子不适而独留在长安,姨娘刘华妃见她一人无趣,便接了她进宫玩耍。
不想一夜之间天下大乱,洛阳先行失守。
本以为在宫中安全,没想十五年,叛军入长安,皇帝带了人从延秋门出逃。
刘华妃不得同行,亦不得出宫,得了家人仍在洛阳的讯息,便安排王鲁送她离开长安。
天下之大,虽洛阳失守,但也唯能往此处行。
沿途官道上关卡甚严,但因刘华妃安排妥帖,叛军以为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更况且她看起来瘦弱细小,面色仓惶,没华丽衣饰装束,便放了马车行路。
天边曙光渐明,她问:“离洛阳还有多远?”
“早着呢,小姐再睡睡吧。”
又如何能睡得着呢,她几乎是一夜都没合眼。
生于斯长于斯的一座城已沦陷,她的心也紧跟着沉了底。
故地回望,唯有烽火漫天。
一路上仍有叛军一队一队地行向长安,有人大声笑着说着荤话,传入她耳朵里。
“你说,皇帝有没有把后宫嫔妃都带走啊?”
“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的嫔妃,怎么可能都能……”
“那我们是不是……”
她捂住了耳朵,不想再听后面的话。
虽还年幼,但有些事情自是明白。
她开始担心她的姨娘。
姨娘已有三子,虽一子早逝,但她在宫中养尊处优,保养得当,依旧显得年轻貌美。她说话温柔软绵,就像蚕丝褥的被,带着清甜的香。
她无法想象她被欺辱的模样。
到了驿站,王鲁停车喂马,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候在车旁。
有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朝着她走了过来,她急忙背过身去。
而突听“哐当”一声,伴着辱骂声起:“混小子,你找死啊!”
她转头,看见一个比她年幼四五岁的小男孩瑟瑟地跌坐在地上,地上一个木盆还在“咕噜咕噜”地打着转儿,而那个士兵身上全是水。
“走路不长眼睛啊!你看看,把大爷的衣衫全都弄湿了!”士兵怒大,一手拎起那男孩。
男孩悬在空中,手舞乱动,急急哭嚷着求饶。
士兵用力一把将男孩往一旁摔去。
男孩撞到一张木桌上,木桌粉碎,一缕鲜血从他额上流下来。
士兵还不解气,朝着他又一个猛冲,一脚揣在了他腹上,他疼得脸上瞬间变了色,眼泪狂飙,捂住了肚子。
士兵还想再飞起一脚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你……你不能这样!”
声音还稚嫩得很。
士兵狰狞着面容回头,看见了她。
她因紧张而浑身发抖。
王鲁急忙过来劝解:“大爷大爷,我家小姐不是故意的,您别……”
“滚开!”士兵手一翻,王鲁跌了一丈远,半天爬不起身来。
她抖得更厉害了,脚下艰难地后退。
“长得不错啊,小美人。”士兵眼中透出了光。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和此前讲着荤话的人是同一种想法。
“你……你别靠近我!”她猛一下撞到了马车上,退无可退,恐惧蔓延至全身,急忙左右顾视。
有路过的人行色匆匆,连头都不敢抬起,更不敢多管闲事。
寒气自她脚底下升起。
下巴被士兵用指尖轻浮地挑起,她不得不直面着这满脸欲念的中年男子,咬紧了唇。
突然那士兵大嚎了一声,痛苦地扭过头,放开了她。
只见那小男孩竟然抱住了士兵的腿,狠狠地咬住,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流下,与他额上流下的血混成一片,幼小稚嫩的面孔拧出了几分狠。
士兵一脚踹起,小男孩又再随力飞了出去,后脑勺磕在柱上,昏了过去。
她急忙蹲身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手中。
而士兵对着男孩啐了一声,再又转向了她。
王鲁跑了上来,搂住她,又向着那士兵哀求道:“大爷,放过我家小姐吧!”
“好久不得见如此一个小美人,怎能说放就放?”士兵□□。
他一手捏住王鲁的脖子,王鲁疼得嗔目,被他又一把甩开。
她已经捏紧了拳中的小石子。
待士兵口中污浊的气息已经扑打在她脸上,她喉中一阵作呕,拿了石子的手已欲打向他的头。
突然一只手止住了她的手腕。
那士兵亦是惊诧抬头。
一个年轻的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一手合指,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好啊!小丫头竟想偷袭大爷!”那士兵跳起来,看见她手中的石子,又瞥了那僧人一眼。
“你……”她也急了,使劲地想将手腕从僧人手中拿出,涨红了脸。
僧人不语,面色微有些狰狞。
而士兵也意识到这僧人似乎并不好对付,讪讪退了几步,又啐了她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
僧人这才放开她的手。
她蹲身扶起王鲁,还是不满地瞪了僧人一眼。
僧人低眉,双手合十:“杀孽深重,姑娘年幼,万不得犯下。否则今生愧疚缠身,来世也不得善果。”
“若我被那士兵玷污,”她有些生气,指着一旁那个晕倒的男孩,“若他也被那士兵杀死,那这笔账谁来算!”
“上天自会罚,”僧人语气平淡,“下至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身子抖了一下,松开手中石。
若她真不小心打死了这人,大约下场也不会好吧。
僧人读出她的心思,牵唇一笑:“姑娘若是杀了他,或不会在地府受罚,但来世定难再投胎为人……”
她愣了愣。
又听僧人继续道:“修行甚苦,切勿再造业。”
“何……何为再?”
僧人说至此,那晕倒的男孩方才醒了过来,茫然地四下看看。
她也不想理睬那僧人,便朝男孩笑了笑。
男孩也对她露出一笑。
僧人抿唇,点头默默离开。
她见那男孩衣裳褴褛,又瘦又黑,便道:“我要去洛阳,你要不要跟我一道?”
……
她替小男孩赎了身。
王鲁一边赶着车,一边道:“我们家小姐一向心善,见不得有人被欺负,你遇到我们家小姐,可真是运气好。”
小男孩感激涕零地看着她,又有些怯怯问道:“那……我可以称你阿姐吗?”
她颔首,又问:“你叫什么?”
“轩儿,”男孩说,“轩儿年幼就没了父母,只得在驿站做活讨生。今后阿姐就是轩儿的亲人,轩儿什么都听阿姐的。”
“你姓什么?”
轩儿摇摇头。
“我姓叶,今后你与我同姓,叫叶轩吧,”她笑,“我叫叶萋斐。”
叶轩困倦,枕在叶萋斐的腿上很快便睡着,嘴角挂了笑。
经方才一般折腾,叶萋斐也终于有了倦意。
她将手搭在叶轩的肩上,感到他身子瘦削得几乎只剩下骨头,不由叹了口气。
虽说如今乃是盛世,可盛世之下,终有饿殍苦者。
但看这兵荒马乱的情势,也不知盛世是否还能再存了。
正当她迷迷糊糊将要入睡之时,马车突然骤停下来,只听马匹一声长嘶。
叶萋斐和叶轩醒了过来,急忙向外去看。
两个士兵拦住了车,叫嚣道:“官道上现在不允车行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可是……”王鲁哀声道,“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了,长安也回不去了呀!大爷们就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
“管我屁事,”士兵不耐烦,“滚滚滚,别妨碍大爷做事!”
“我……”
王鲁还想争辩两句,那士兵已经怒将手中的长矛对准了他的喉头,牙里咬出一字:“滚!”
叶萋斐担心出事,只得掀开车帷,探出头:“我们走吧。”
“算你识相!”士兵扭头,去拦截另一辆车。
“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步行去洛阳吧?”王鲁道,“此处离洛阳甚远,要是步行而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到。”
“那……”叶萋斐低头沉思,“不走官道,小路可行?”
“小路可达,但多山匪,我只怕……”
“走小路吧,我们加快赶路。”她说。
天知道她多想赶快见到数月不见的家人。
父亲,母亲,姐姐……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怎样了。
前些日子在长安城内,听到有一杜姓诗人吟诗,凄涕泪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那时尚未感同身受,此时却真真儿能体会这伤离心情。
王鲁虽还有些迟疑,但还是飞快地赶车向着小路奔去。
马车颠簸不已,叶轩小心地低声问道:“阿姐,会不会真的有山匪来抢劫啊?”
她其实也担忧,但既然做了决定,便没了回头路。
于是她宽慰他道:“青天白日的,山匪不敢出来。”
叶轩只得扯出一点笑,又埋低了头,蜷在她身旁。
马车碾过泥泞的小路,路上留下车轱辘的印子。
一人一马止步在了那印子上,那人垂下了手中的刀,刀刃见血,血一滴滴地淌入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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