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萋斐郁结难填。
等叶姝林替她手臂上伤口涂了药,她才抬头问道:“阿姐,我对他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是不是应当听他解释的?”
还不待叶姝林回答,她也已按耐不住地走出了房门,一路盘算着要如何和颜悦色地去听叶轩解释。
而开了宅门左右望去,却都不见他的影子,才问那士兵道:“方才那小孩呢?”
士兵神色有些慌张,结结巴巴:“走……走了……”
她觉出异样,眉头拧紧:“你对他怎样了?”
“没……”
她心头一咯噔,朝前跑了几步,看到地上一团污秽狼藉,烂菜叶,稻草,碎布,以及一些不明的暗红色痕迹混在一起。
胸口一阵反胃,再抬头看向街巷深处,用力平复着心头对叶轩的几分愧疚,又回头狠狠地看了那士兵一眼:“若他出了什么事,我……”
可如今天下大乱,一个还不知前途祸福的朝臣之女,又能怎样?
“我一定不会饶过你的!”她咬牙说出了不够狠的狠话。
但天下之大,纵使洛阳一城为小,又如何能在千户万巷中找到一人,她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没有问灵解卦的天赋,过去在长安还能驱着下人帮忙,如今一家人困在小小的祖宅中,却是连针线都得她自行上手。
一个不留神,针头戳破了指尖,殷红的血便簇成了血珠子。
“最近怎么都心神不宁的?”叶姝林放下手中针线,握起她的手,心疼地说道。
“我在想……”
“那个男孩子是吧?”叶姝林道,“若是你信任他,便当听他解释。其实要相信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晚。”
叶萋斐低下头:“若是那个坏僧人能赶快来还我桃符就好了,正好可以问问他……”
说到此,她突然眼前一亮:“对,千仞寺,方才才说了要去千仞寺问询承哥哥的事情啊!”
千仞寺中定有能比那叫清渊的僧人更有修行的人!
而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也许不单能答疑解惑,还能帮忙找到叶轩。
千仞伽蓝,已近有千年风云,几历战火硝烟,掩身于薄雾树影间,仍呈巍峨宏大之景。
虽然如今洛阳沦陷于叛军战火间,众多百姓背井离乡,但寺外古道上还有来来往往进香许愿的香客。
叶萋斐顾不得看景,就已冲到了寺门外。
正大口喘着气,一只麻雀翩然落到了她的肩上。
恍然。
如梦。
似乎曾是前世今生的某一刹那,也是如此停泊于其间。
听梵音,阅佛经,顿开悟,了残生。
不真切的感觉将她与周遭全然隔离,耳畔静谧。
她默默抬头,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僧人跨步走出寺门。
肩上的那只麻雀突然展翅飞走,她才回过神来,却听到那僧人一声厉言如雷贯耳:“你还敢再来?”
“啊?”她一愣。却是被那僧人吓得后退了两步,险些从石阶上摔下去。
一个路过的妇人扶了她一把,一脸不解地看看她,再看看那个僧人。
不想那个僧人一步步下了台阶,怒颜向着她:“赶快离开此处,不然我便对你不客气了!”
“我初到洛阳,此前也从未识得你,你一个出家人为何对我如此恶言相向,我……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想来她从小在长安长大,一直被父母家人众星捧月般长大,性子虽不如叶姝林那般温和,但也确实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更可况是离长安如此之远的千仞寺,更觉这僧人恐怕是认错了对象。
果不其然,那僧人似乎愣住,停下了脚步,但一双眼仍在她身上不停打量,眉头渐渐蹙起。
“你真不是?”他问。
“是什么?”她急于想为自己辩驳清白,“我是从三品御史大夫叶临的小女儿叶萋斐,才从长安来到洛阳,此前也从未踏足过你千仞寺,今日前来,不过是想你们出家人有修为而慈悲,想问问能不能帮忙找一个男孩子,他好像受伤了……”
“阿姐,你来找我吗?”
叶轩的声音从寺门内传来。
只见他满脸欢喜地蹦了出来,扑向了她。
她急忙伸手搂住了他。
而那僧人一脸讪讪,问叶轩道:“你认识她?”
“是,是阿姐在路上救了我,我的名字都是阿姐取的,”叶轩说着,又抬头凄凄然地望着她,“阿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你肯听我解释吗?我真的不是……”
见叶轩似乎并没有大碍,她安心了不少。
又想起那个夺走了桃符的清渊,她一时脑热,开口就向眼前这僧人问道:“大师你可识得一个叫清渊的人?”
“清渊?”这僧人脸上的神色甚至比方才怒对她时更复杂。
“叶姑娘,你进寺来说,”他双手合十,低头轻声,“小僧法号清沐。”
也是“清”字辈?
看来,这清沐大约是那清渊的什么师兄师弟之类,既然他们相识,那应当不难找回桃符。
叶轩挽住她的胳膊,与她一道入了寺内,又沿着各殿向后所前去。
“阿姐,是清沐师父治好我的,”叶轩想要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偷拿你的东西,是我错了……可我在那驿站做活,识得很多与我一眼的人,我想替他们都赎身,但我没钱……阿姐……”
她沉默下来。
“阿姐,”他小心地又拽了拽她的袖口,“你原谅我好吗?”
九曲十弯地在寺内走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殿。
“叶姑娘,主持有请,”清沐恭敬合指道,“轩儿,你在门外等候。”
“阿姐!”叶轩还在巴巴地等她的回答,攥紧了两个拳头,身子因紧张而不由有些发抖。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憋得铁青的小脸:“好。”
却是此时,又是一缕白雾不知从而何来,绕过她的身子,悠悠不落。
清沐大骇,掐断手中佛珠,一颗珠子如雷霆加持,击向那白雾。
白雾不避不闪,也丝毫未被伤及,又像在那树林中时一样,一字一顿地开口说话:“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妖孽!”
清沐手中佛珠悉数掷出,只换来白雾淡淡嘲笑:“你们打散了我的三魂七魄不说,还要赶——尽——杀——绝——吗?”
似哭似笑,诡谲可怖。
不料清沐又再出手,一把将叶萋斐拉朝身后。
那白雾似顿了一下,凄凄哀哀地呜咽了半晌,忽而凝出浅浅一形,如同一只巨大的鸟雀,猛冲向了叶萋斐。
殿内骤地闪出一人影,掌风如烈焰般扑洒出来,那如雾般的鸟雀倏然后撤,呜咽声起。
待那人影还要再攻时,白雾已消散殆尽。
叶萋斐全然愣住。
而那人影却是转过头来望向了她,随后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堪堪探过她的双肩,然后松开她,正颜厉色:“你果然不是!”
她早已被这一遭搞得一头雾水,不由问道:“你们到底说是谁?那白雾,我曾也遇到了一次,它到底是什么?”
“是伏矢,”清沐道,又朝着那人恭敬低头,“主持。”
原来这便是那少年所说的不好对付的主持永化。
他看起来已分不出年岁,但精气神俱佳,眉间全是正气。
“伏矢是什么?”叶轩好奇问道。
“三魂七魄中,伏矢乃是其一,主命魄,也是怒魄,”清沐答,“是一只雀妖剩下的一魄,当年被除去时,雀妖三魂七魄尽散,但其余的三魂六魄重聚,唯留下了伏矢,对我寺怨念深重。”
叶萋斐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想对此深究什么,只恭恭敬敬地朝永化道:“那主持您所说我不是,究竟……”
“这雀妖一魄以为你是其余三魂六魄重聚投胎之人,所以才缠上了你,”永化道,“但我试过了,你三魂七魄皆在,并非是那人。”
看样子,这其中有数世仇怨在。
所言中所说的“那人”,又究竟是何人?
“至于清渊,”永化瞥过她,“清渊犯了戒,早已不是老僧弟子,虽不知他和施主有何机缘,但若是他再来找施主,就麻烦施主您届时给我传个信儿。”
说罢,袖中取出一物,交到她手中。
原是一颗青白色的珠子,幽幽发光。
“掷地便可。”他解释了一句。
叶萋斐点点头,又问道:“住持可知为何有人死后,魂魄仍可见光,还可触及,还可持物?”
“念力极深,外化为形,”永化道,“但若不能在七七四十九日内投胎转世,将变为厉鬼,祸害人间。”
她心头一阵恐乱。
变为厉鬼,祸害人间?
她不愿相信邵承此人会有祸害人间之念,虽只是幼时见过他一面,还不及他死后与她相处的时日多,但这一路到洛阳,她深知他温和体贴,待人善意,若说他成为厉鬼……
她绝不相信!
“可是施主认识的人?”他又问。
“不是不是,只是好奇地随口一说,”叶萋斐忙摆手,“既然如此,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又看着叶轩,问:“轩儿,你准备如何?”
“自然是阿姐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了!”叶轩忙应是。
叶萋斐满腹心事地与叶轩从千仞寺中出来,还未走出山道,突然一颗硕大的松果掉落在眼前。
她迟疑了一下,再抬头看,便见那树枝上蹲坐着那个送桃符的少年,手中还上下抛着一个松果。
少年大笑:“咦,你不会是因我说的话而好奇,就去找那凶巴巴的主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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