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楠闻声看去。
是她方才觉得老实本分的那个,黝黑的皮肤此刻涨得通红,正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这人好像是叫——孙大海?
“孙师傅?”嘉楠试探着问道。
这侯府的大厨房里,男男女女皆有,各凭本事,但是这个孙大海……
她方才问过几句,印象中,这人灶上的本事并不算硬。
“嘉楠姑娘,我家婆娘……厨艺,厨艺颇佳的!不知,可否让她试试……”
孙大海说话时,双手相互交错,拘谨地揉搓着,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内心的不安。
可他话音才落,立时便有人小声嘲道:“你那婆娘……也不怕吓着侯爷!”
随即,又陆陆续续有些附和的嘲弄之语响起。
嘉楠不知其中底细,看向玉珍妈妈。
玉珍将嘉楠拉远了些,附耳小声说起其中的事来。
原来这孙大海的婆娘,名唤金珠,夫妻俩呢,俱不是侯府的家生奴才。
后来相互看对了眼,便由老太君做主,配了婚。
金珠因着有一手好厨艺,被分派进厨房后,慢慢地,也混成了个掌勺。
而孙大海却并无才能,一直在外院做些下等体力活。
好在他是个老实的性子,夫妻俩女主外男主内,倒也过得和乐。
前两年,萧珍娘接手国公府的庶务后,因着原先的厨房管事贪污太过,便有意更换。
这意向的人选之一嘛,就是这个金珠。
这金珠呢也是好强的,听闻自己有戏,私下里没少打点。
可事情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金珠当差时,却被人用热油泼了脸。
虽说她躲的快,但还是有半天脸遭了殃。
事后,那个打杂的小厮坚称,是脚滑导致的一场意外,绝非蓄意谋害。
这事恶劣,萧珍娘听闻后再三查证,可惜,确实没有查出什么故意害人的实质证据。
最后,除了将那小厮发卖出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只是金珠当厨房管事的事,却就此泡了汤。
顶着半边毁容的脸,如何能当管事的差?
原本呢,继续做个掌勺,倒也无碍,毕竟做菜是手上的功夫,并不看脸。
偏偏金珠原先心高气傲,与新上任的管事之间,有些不睦。
这风水一转,在厨房自然呆得难受。
若遇着个性子软些的,低个头,其实事情也就过去了,可金珠却偏不肯,宁可自请离开厨房,去做浆洗的辛苦活。
后来,还是萧珍娘得知此事,怜她们一家生活不易,这才将孙大海低提到了厨房做事。
因着他不争不抢的木讷性格,加之此事到底是侯夫人特地关照的,众人也懒得为难他,孙大海就这么一直,在厨房呆了下来。
“玉珍妈妈,如此说,这金珠的手艺,应是不错?”嘉楠思索着问道。
玉珍从前也是吃过金珠做的菜品的,如实答道:“确实没得挑。”
“这金珠呐,不单会的菜式多,连一些少见的点心小食,做起来也是手拿把掐,风味俱是不错的。”
嘉楠闻言频频点头,对孙大海说道:“既如此,你去唤了她来,我见过再做定夺。”
孙大海闻言激动起来,结巴着道了谢,忙不迭地出门去寻自家婆娘。
既然这剩余的人皆不符合嘉楠的要求,她便也不再在厨房里耽误他们功夫。
而是去了院里,一边与玉珍妈妈唠嗑,一边等孙大海回来。
不多时,孙大海便与一个夫人前后脚走了进来。
那妇人约莫四十来岁,身材略微发福,用布巾为饰,遮住左边脸庞的大半。
走路说话时,都看着地面,几乎不抬起头来。
好在人并不扭捏,嘉楠问了她几句,回话都是爽快利落。
嘉楠对她倒有七八分满意。
其实,能在侯府厨房掌勺的人,厨艺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她挑人,无非也就是挑个性情脾气与待人接物这两项。
看符不符合陆翊桉的要求。
“我问你,你多年不进厨房,对自己的本事,可还有信心?若让你去隔壁忠义侯府的厨房里,做掌事,你可愿意?”
嘉楠最后提出两个问题。
金珠闻言,没忍住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姑娘,似是想确认,她说话的可靠性。
这位名叫嘉楠的姑娘,即使她远在浆洗
这几日,侯府下人们之间都在议论,说隔壁府里,侯爷多了个身边人。
虽暂时还没什么名分,但侯爷既然愿意独独留下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迟早呀,得一飞冲天。
羡慕的,嫉妒的,嘲讽的,愤恨的,应有尽有。
是人就有八卦之心,金珠自然也难免,但今日见到这嘉楠姑娘本尊,才发现,她和府里众人想象的,其实都不一样。
自己毁去的那半边脸,终究是可怖的。
旁人嫌弃厌恶的模样,自己已经见过太多,心中早已不再有波澜。
但这个嘉楠姑娘,明明是头回见自己,却似乎对自己的面容,没有任何反应。
只当她是个寻常人一般。
问的问题,也只与她手头的本事相关。
金珠不禁肃然,正色道:“嘉楠姑娘,旁的我不敢夸口,但只要是灶上的活,您但凡有吩咐,我必不会让您失望!”
“至于去隔壁府里,姑娘,我愿意的。”
金珠说这话时,颇有些落寞。
人的心气再高,脾气再硬,总有被磨平的时候。
大海人好,但却过于老实,虽说在厨房安然呆着,但想要有些好处,是半分没有的。
自打自己去了浆洗房,这屋里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
若是只有自己也就罢了,可还有孩子呢……她如何能不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只是……我能否向姑娘提个不情之请?”金珠顿了顿,开口问道。
嘉楠颔首:“你且说来听听。”
她的做事原则是,不怕人提要求,就怕人没本事。
“虽说,隔壁的活计,不至于忙不过来,但灶上的事,总归得有一两个帮手……”
“我斗胆跟姑娘求个情,不知可否让我将大海,和我儿子小海,一并带了去?”
“姑娘放心!您方才的话我也听明白了,他们俩俱是做事实在,寡言少语的,否则我也不敢跟姑娘提这个事。”
金珠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嘉楠的神色。
嘉楠的目光在孙大海身上流转了片刻。
这人,老实倒是不假。
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来说,陆翊桉身边的下人,也是着实太少了些。
福顺福康要贴身伺候陆翊桉,她是不会去使唤的。
但如今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将陆翊桉院中的事重新归整一番,那么许多琐碎事,她总得有几个使唤得动的人……
这孙大海,旁的不说,老实这点,倒是没话讲。
“玉珍妈妈,不知这样可符合府里的规矩?”嘉楠心中虽已经有了想法,但也不贸然答应,而是先转头问过老太君身边的玉珍。
“咱们府上特殊,虽名义上是两府,其实到底,都是归在一处的。”
“这金珠一家,也不任什么重要活计,不过是换处地方干活,论不上规矩不规矩的。姑娘若是看中了,只管挑去便是!”
“老太君和夫人那边,自有我去回禀!”
玉珍是老太君身边的老人了,这趟又是得了老太君的吩咐陪嘉楠来的,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驳了她的面子。
嘉楠闻言放下心来,对玉珍道了声谢,又转头看向金珠。
“金珠婶子,你的要求,我可以应下。但咱们头回共事,我丑话需说在前头。”
“若我发现,你们一家做事不知分寸,或对待侯爷不上心,或多嘴多舌地到处传话,那我今日能让你们来,来日便能让你们走。”
“到时候,可别怨我,做事不讲情面。可听明白了?”嘉楠语气严厉。
金珠自问在侯府做事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从来也没怵过谁。
这个嘉楠姑娘,明明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声音也不洪亮,但不知为何,肃穆起来,竟隐隐有股气势在。
或许是因为,她说的,不是威胁之语,只是在陈述事实……
金珠不敢起怠慢之心,垂首认真答道:“姑娘只管放心。若真有那日,不必姑娘赶,我自收拾了走人!”
嘉楠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只是语气又恢复温和:“给你两日时光,将手上的活计交接明白,后日下午,来忠义侯府寻我。”
金珠忙拉着孙大海应了声是。
这一番事,便算了了。
嘉楠叫她二人自去忙活,又再次跟玉珍妈妈说了些感激的言语。
倒把玉珍哄得直乐。
原本嘉楠还要将金珠一家的事,去跟老夫人和侯夫人去回禀一声,玉珍却不叫她再跑。
“你这出来也许多时间了,侯爷身边离不得人,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太君和夫人那边,自有我替你去回了!”玉珍拍着嘉楠的手,笑得和蔼。
“如此,就麻烦玉珍妈妈了!”
二人在厨房外分别,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嘉楠原本并不经过忠勇侯府的花园,但走过连廊时,看到了一截,伸出墙头的,眼熟的枝丫。
是那株来自济北的柞树。
嘉楠停下脚步,沉默地看了它一阵,最终,绕去了花园。
如今的季节,园子里早已是繁花锦簇,只有它,已然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或许,可以问问阿珂,又没有方法,让它重新活过来?
嘉楠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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