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钟后。
夏夜晚风吹过深深宫门,已经重新梳妆过的古嫣在一队宫婢的伴随下,来到了椒房殿。
时夜已半,天地寒彻。椒房本该是紫禁城中数一数二尊贵明亮的地方,然而贺氏一朝翻覆,此地竟是比冷宫还要清冷寂静一些。
宽阔的殿前广场上,古嫣望着那道虚掩的宫门,略站了一站。
“我有几句话要审贺氏,姐姐们便不必再跟着啦。”古嫣抬了抬手,对身后的女官说道:“劳烦几位姐姐替我转告殿下,阿嫣很承她的情,来日必去府上拜谢。”
这些女官都是大帝姬的人。
谢侯爷眼下毕竟是贺氏谋逆案的主审官,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把人全都支开,从黑暗里将自家吓得哭唧唧的小夫人捞出来就已经是极限了。
在这宫闱之中他谁也信不过,最后还是大帝姬赶了过来,主动接走古嫣梳洗安顿,对外只说古嫣是吃多了酒在帝姬宫中休息,从没去过旁的地方。
但古嫣今日进宫,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你想见皇……见贺氏?”彼时大帝姬已经换了里衣,准备梳洗歇下了:“好阿嫣,本宫知道你是想出口气,但你家侯爷现如今正在清晖殿审逆党,咱们若在后头滥用私刑,这不合规矩嘛!”
古嫣双手交握着,穿着帝姬借给她的杏黄色常服,眼里汪着一圈薄薄的水光,比春日的桃花还要脆弱娇嫩几分。
帝姬当即心软了:“那就多带几个人去,别打在脸上,不然回头宗正寺那边要提审的时候麻烦,知道不?”
古嫣谢了恩,跟随宫人们住了大帝姬的宝月殿。
“殿下,咱们用不用知会侯爷一声?”给大帝姬梳洗的宫婢心中惴惴:“事出突然,现在毕竟还没有废后的诏书,若是将来贺皇后再翻起身来……您岂不是还得为侯夫人担责任?”
大帝姬笑了。
“你还真当这位古小娘子是个小白兔子?”大帝姬站起身来,如水青丝滑过后背:“福乐,你还记得贺皇后宫中曾有个……姓刘的太医么?”
福乐帮她放好锦被:“唔,刘太医是那个惯来不爱说话的——您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可是身体不适需要瞧瞧?”
“你呀,傻!”大帝姬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可知那刘太医特意寻上贺雪儿,说是有个民间道士,能给古松川和二皇子做法,用古家那个的命换老二的。”
福乐呀地一声,帮她把被子掖好:“听着可怪邪性的!”
大帝姬看她实在没明白,只得笑着叹了口气。
甭管“改天换命”是不是真,像这样的妖法邪术肯定是不能在宫里办的……
现在的长安城里,谁是那个最想把古松川送出宫城的人?
“怀冰这小娘子,竟连本宫都看不透。”大帝姬柔顺的长发拂在脸侧,层层纱幔后透出她的叹息:“真是不简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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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简单的古嫣被一大群女官护送着,一路来到了暂时软禁着贺皇后的椒房殿。
重重甲胄如同被生生分开的潮水,将古嫣与阿锦二人一路放了进去。那殿门足有三人高,古嫣的手指搭在门扇的雕花上,感受到了极端的精致之下令人心惊的寒凉。
“姑娘放心,阿锦知道怎么打人最疼还不留痕迹!”阿锦开始挽袖子,伸手就要推殿门:“贺皇后如此欺负咱们,今日一定要她好看!”
古嫣失笑,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你也在外边等我。”她柔声接过了阿锦手中的宫灯:“不叫你就别进来,知道吗?”
阿锦怔了怔,但很快点了点头。
她小小的心里隐约觉得,打从谢侯爷抢亲之后,小姐似乎有哪里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锦乖,这都是些脏事。”古嫣美丽的眼睛弯了弯,却没有什么笑意。她摸摸阿锦的头:“不让你听是为你好,真的。”
阿锦吸吸鼻子,狠狠点了个头,开始尽职尽责地在门口值守。古嫣提着那盏灯从里面关上了门,她缓缓回身,脸上的笑容已消散殆尽。
“贺娘娘,又见面啦。”古嫣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看向那被捆作一团,神情疯癫的皇后娘娘:“一败涂地的滋味如何?”
皇后被剥得只剩一身素衣,双手被缚,披头散发。她栽倒在殿中厚厚的地毯上,甚至没有人来将她扶起来。
“这些贱婢,知道本宫要流落冷宫,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贺皇后死命挣扎,终于靠着茶案的边坐了起来,看着古嫣哂笑道:
“古家,古家又算什么东西?古方明死后,你们兄妹几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若不是我薄儿收留了你大哥——小丫头,你早就死了,还轮得上你现在在本宫这落井下石么?!”
古嫣在她对面的茶桌前落座,鼓了鼓腮:“啊,一刀啦。”
贺皇后:“什么?”
古嫣笑起来,颊边浮起两个可爱的酒窝:“两刀啦!”
贺皇后:“你究竟在说什么!发什么癔症!”
“你呢,每多说一句废话,稍后我就命人在二殿下身上多划一刀。”古嫣对她眨眨眼睛:“放心放心,一定在二殿下肉最厚的地方划,保管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贺皇后开始剧烈地颤抖,这小姑娘看起来明明十分娇弱可爱,但她莫名想起婚宴那日,她将烟花塞进薄儿口中的模样。
疯子。
她和谢川流都是疯子!
贺皇后深深吸气,尽力平静:“今日下药害你,全是本宫一人的谋划,与我薄儿无关。若你要复仇,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古嫣给自己倒了盏茶水,却没喝,清凌凌的水光反射在她玉一样的柔荑上,显得有些清冷。
“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贺皇后只见这小美人的目光逐渐冰冷下来,俯视着自己,轻声问道:“我只问话。”
贺皇后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如果你是要问谢家灭族的真相,可以。杀谢家者并非蛮夷,贺家也确有参与。”
古嫣轻声打断:“我对谢家,亦不感兴趣。”
贺皇后:“可谢川流岂非是你姘头?!若非如此,他做什么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跑去抢亲,做你夫君?!”
“夫君。”古嫣笑着重复了一句,她生得实在很美,即便是带着这样略显讥诮的神色,也有种令人想要保护的楚楚可怜之感。
“你也有夫君,”古嫣对贺皇后眨了眨眼:“你信他么?”
贺皇后怔了一怔,而后摇头嗤嗤笑了,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好,太好了。原来你根本不知道谢川流是怎么想的——本宫有今日,全拜谢侯爷所赐,但本宫可怜他,真的。”
“闲话就别再多说啦,我只问你一件事,问出来,我就请侯爷赏你个痛快死。”古嫣缓缓抬眼,在皇后陡然放大的瞳眸中一字一字问道:“十一年前,杀我生父古方明者……是陛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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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实在是一个太过敏感的时间节点。
“十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清晖殿的侧殿里,梁太傅撇了撇手中茶盏的茶沫:“你说咱们这位谢侯爷,究竟还记得多少?”
陆太师此刻就在他旁边站着,伸开双手,任由家仆为他系上抵挡寒凉的披风。
两个老狐狸对视一眼,又各自挪开了目光。他们此刻身在清晖殿的退步侧厢,旁边的正殿里,谢川流正在初步筛查参与今日“贺氏谋逆”的叛党。
大理寺、刑部以及宗正寺三家的人已经到齐了,如今全在殿外候着,审出一个拖走一个,隔着一道薄薄的院墙,喊冤声、哭求声、骂人反被打断了腿的筋骨碎裂声,真是声声不绝,余音绕梁。
就连他们这两个久经风雨的老泥鳅,听得都有些牙酸。
“前后不过两刻钟的功夫,这拉出去多少人了?”梁太傅看好戏似地小声哼哼道:“谢侯爷,心够狠,依老夫看,比他那个只会围着夫人打转的爹可强多了!”
陆太师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以他二人如今的地位,不过是来清晖殿走个过场。临要出门的时候,殿里忽然奔出一个个头高大身形利索的家将来。
来的正是谢家的家将统领,谢问心:“二位大人,且慢。”
梁太傅呦了一声,袖手哼笑道:“怎么着,侯爷怀疑我二人也是贺氏一党?”
“并非如此。”问心一本正经地答了:“侯爷差我出来,是要给两位大人一个结果。”
陆太师嗯了一声,从下人手里接过暖手炉。
“侯爷说了,无论三司审查结果如何。后日午时,贺家上下三百余口,都会在午门口被问斩。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问心全然不管另外两人凌厉又复杂的神色,平直地转述道:“侯爷的意思是,如此热闹,自然不能独享,届时还请两位大人同去观礼。不知两位大人是否有空?”
观礼。
梁太傅眯起眼睛:“是观礼啊,还是杀鸡儆猴啊?”
陆太师呵呵笑,拍拍他肩膀:“你看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冲。这位小将军,你去告诉侯爷,我等啊,老啦,见不得那些血腥事,便不去啦。”
观叶行了礼就要走。
陆太师:“贺氏谋逆,心怀不轨,务必根除。你家侯爷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差人来知会老夫便是。”
观叶再行礼。
陆梁二人挥退下人,慢慢朝宫门口自家的马车走去。夜幕黑沉,宫道上的石砖反射出月亮幽幽的光泽,也不知是被多少人的血泪反复浸润过。
“陆寂,贺中玄是真的死了。”梁太傅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我怎么觉着跟做梦似的呢?”
陆太师家仰了仰头,脖颈里传来点碎响:“三千里地家国,四十年来山河。世上之人,终有一死——死生幻梦,不过如此。”
“文绉绉,烦。”梁太傅不轻不重地照着对方的后背拍了一巴掌,继续负手向前走:“老陆,我不信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今天这个局,咱们两个老东西是被谢侯爷当枪使了。”
起初他们除贺心切,尚未发觉;可要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想不明白事,那这几十年可真算是白活了。
“谢侯爷先是默不作声地着人给信,叫咱们以为贺家要逼宫谋反,捧老十三上位。”他二人已经走到宫门口,宫禁例行检查金鱼袋,梁太傅在腰侧拍了拍:“好不容易才盼倒了二皇子,你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今日便如苍蝇逐臭般扑了上来!”
陆太师解下金鱼袋要给宫禁检查,对方自然不敢,只瞧了一眼便恭谨地行礼让过。陆太师出了宫门,梁家的仆役立刻上前来为两人披衣裳。
陆太师淡声道:“这当然是个假消息,所以谢侯爷今日秘密圈禁了贺子期,又将他亲卫的尸体丢出来,当做是‘伏诛的刺客'。”
“你,我,贺中玄。三家势均力敌地顶了许多年,若非谢侯爷搞了这一遭,你会同我联手?”梁太师伸开双手,哼声道:“若非你我联手,还真不一定弄得过老贺!”
陆太师始终垂着眉眼不说话。直到上了车,梁家的车马辘辘行至街口,即将分开的时候,他才将车帘挑了起来。
“梁兄啊。谢侯爷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是因为十一年前,他瞧见了贺中玄亲自带人去杀了他父亲。”陆太师:“杀父之仇,报了也很应当。”
梁太傅挑起一边眉毛:“少放文绉绉的雅屁,有话快说。”
陆太师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怕他当时十三岁,已经太大了——梁兄,现在想来……你说他为什么非要娶古家的女儿呢?”
梁太傅:“你是说古方明……?!”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你提个醒。”陆太师放下车帘,只余声音幽幽传出来:“临老临老,可别在这些旧事上翻船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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