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江含音按着往日的时辰来到长圆居。
难得的是今天宋芸居然比她来得更早一些,站在长圆居门口掩着嘴打哈欠 ,见到她的时候立马停止脊背,用手抿了抿鬓角,仰着下巴得意地看她。
“五妹妹早。”对方小孩儿抢玩具一样的心性,她只是暗暗好笑,神色如常地打招呼,“二姐姐这两日好些了吗?”
她不见过多的情绪,宋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捏着架子淡淡道:“四姐姐今儿起晚了呀,来得迟了。我姐姐昨儿已经下床走动,马上就要大好,到时就能到祖母跟前,四姐姐过两日就能见着。”
江含音闻言只道她真是争宠争上头了,还把宋芊也拉进来,企图告诉自己是一个外人,怎么着都轮不到自个在太夫人跟前张狂。
“如此再好不过了。”她笑着点头,并不在意这种挑衅。
原本宋家姐妹就该备受长辈宠爱,她没什么好去争的,她只是对宋家长辈心存感激,想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不管怎么暗讽,江含音都巍然不动,叫宋芸十分丧气,在院门大开时,一甩帕子先进了屋。
进屋后的宋芸比平时殷勤了不止一倍,三太太也是随后而到,抢在江含音先头去准备衣裳。
两人见她被挤兑得只能干站着,憋了几日的那口气总算顺畅了,哪知刚高兴没多大会,就听到江含音要告退。
三太太心想这就受不了委屈要走,还是故意装可怜,博取老人的同情?!
三太太当即从隔扇后走出来,心道可不能让那有心机的野丫头如意。
“去吧,我让厨房把早饭给你送去。投入专注是好事,却不能熬坏身子和眼睛,该歇的时候就歇,知道了吗?”太夫人拍着江含音手背嘱咐。
小姑娘乖巧应好,朝太夫人一礼,再没多话转身离开。
气势汹汹冲出来的三太太愣在当场,满肚子准备好的说辞更是无处发挥。
野丫头是真要走,不是要和她们打擂台!
三太太傻了眼,准备帮母亲一块对付外人的宋芸也愣神,郝妈妈见母女俩先前要干架的气势,哪里不明白两人在想什么。
“我这儿丫鬟婆子的满屋,哪里还要你们兢兢业业的每日清晨奔劳,若传出去恐怕都得说我这老婆子苛刻了。”太夫人在略显尴尬的安静中开口,捏起祖母绿耳坠戴上,语气不急不缓,“郝妈妈,你传我话,和各房说往后都不必要再到我这儿来晨昏定省,姑娘们还能多睡一会。再去请个好的女先生,让家里的姑娘继续跟着女先生读书,多学些道理总是好的。”
“太夫人,可是我们哪儿做错了!”三太太惊得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连忙跪倒。
太夫人从铜镜里望着庶子媳妇的身影,笑了笑:“哪里有错了,不过是为你们考虑罢了。往前你们姨娘在的时候,长圆居从来没有这个规矩,我都是免了她每日请安。至于他们兄弟姐妹,也都是得空了再来我这儿坐一坐,即便是你大嫂嫁进来,我亦是和她说一家人不需要这些虚礼。也就是你坚持,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都该累了,明儿起还跟早年一样,都各忙各的。那样我困乏不想起早时,也不用怕你们等太久,硬撑着起身,如此大家都自在。”
一番话可让三太太连魂都惊飞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净。
这不是免不免晨昏定省的事,太夫人就差直说我迁就了你们十多年,够了,不要再在我跟前做尽孝道那虚伪的一套了。
分明就是看穿她的用心。
可因为什么,婆母就忽然对她们不耐烦了?!
三太太害怕又难堪,苦苦经营十余年,她以为太夫人起码会念她的苦劳,如今却是一句话就将彻底打入地狱,粉碎了她的自以为是。
她想张嘴说什么,眼眶一热,眼泪先滚了下来。宋芸见状焦急的扑在母亲跟前,不明白娘亲好好的为何就哭了,太夫人朝郝妈妈使了个眼色。
郝妈妈会意,去把三太太扶了起来,往外边走边道:“我瞧着您不太舒服,且先回去养着吧,五姑娘,快来扶你母亲一把。”
三太太浑身无力,小腿发软,一张脸白得跟纸似的,两个丫鬟婆子扶着都站不住,最终被步辇送了回去。
目送三房母女离开,郝妈妈叹息一声,回到太夫人身边:“奴婢瞧着,三太太回去可能真的会病上一场。”
“病了就请最好的郎中,拿我名帖请太医来也可以。”太夫人掖着手端坐,表情比方才严厉了许多,“这些年老三在我跟前谨小慎微,几次科举都落榜,眼见整个人就要自此颓废。老三虽不是我亲生,可他并没做错什么,我没有什么好故意刁难的。我便跟老大媳妇还有老二商量,让老三掌管家中庶务。如此一来,老三也能在外经营赚些银子,自己的小家过日子不用只能盼着公中供养,老三媳妇怕以后三房吃亏,在我跟前钻计经营,我也明白她的苦心。谁曾想,反倒是我纵得她越发糊涂了。”
太夫人平时待人和善,从不多计较,今日说出这些话,是彻底对三太太失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失望都是一日一日,一桩一件小事积累起来的,不过是在今儿爆发了。
郝妈妈哪里不知她的心,在边上宽慰道:“或许三太太这次能想明白呢,终归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来两个宋字,她会明白的。”
“你也别安慰我了。她近来行事太过乖张,先是对着老大媳妇阳奉阴违,总认为老大媳妇故意坑害她女儿,不愿意请长公主出面主持及笄礼,后又跑去跟一个外人打探长公主的消息。她就没想过,即便有人能牵线让她见长公主一面,人家长公主也不会如她的愿?!芊娘难道不是我们宋家的姑娘吗,我们会不盼着她好?说来说去,我们做再多,在她眼里都是不安好心的外人,既然吃力不讨好,那就都散了吧。”太夫人说罢扶着桌沿站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操这个心了,以后每日我就只管吃喝睡。”
郝妈妈搀扶着她走到罗汉床边,太夫人坐下,望着明媚的园景,脸上又慢慢浮起笑:“对了,你可切记告诉音娘那小丫头,别再天不亮就守我门口了。我这好不容易才打发一个走,她再补上缺,我老婆子可经不起她们轮流折腾。”
她还有兴致说笑,这事也就过去了,郝妈妈放下心来,连声应是。
在小楼绣房里的江含音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忙拿帕子捂住鼻子,抱歉地朝薛娘子笑笑:“好像吹着风了。娘子说的我都记住了,这便下楼,把线都分出来。”
薛娘子将颜色都混成一把的线递过去,“绣线分了许多种,这里头有棉、麻、丝三种材质。你不但要把颜色分出来,还得把他们的种类分出来,不但要把种类分出来,还要按每种线的粗细再分出来。”
江含音一一记下,抱着乱糟糟的线噔噔噔跑下楼,来到薛娘子指定的地方,就那么顶着太阳开始分线分颜色。
一开始,她就发现绣线的材质不同,染的颜色也会有所出入,再之后发现粗细不同,颜色也会细微的深浅变化。
她耐心的一根一根挑拣,不知不觉就从清晨坐到了太阳正当头,额头的汗水沿着她细白脸颊滴落,不时还会渗到眼中,腌得她眼泪花花。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是用帕子擦擦眼睛,一声不吭又继续和那一堆线较劲。
素云和孔妈妈看着大太阳下的小姑娘,心疼得找来一把伞。
阴影遮住了江含音眼前的光线,她眼前花了花,回头看见是素云,低头又继续。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刚才熟记的颜色全都变了样,灰扑扑的都暗了一个调,她试着捡了几根,又觉得有些不对,跟素云说:“不用打伞,我好像看不清了。”
素云无奈,只能退后,江含音再去看分拣出来的绣线,发现自己刚才把不同材质的线相互混了好几根。
她盯着线若有所思,很快再次埋头,把错的重新挑出来。
临近用饭时刻,她终于把线分好,高兴地扎好捧着上楼交差。
薛娘子检查一番,并没有出错,却也没有夸赞,只是淡淡地点头:“姑娘回去歇着吧,傍晚再来绣房。”
傍晚再来,听着便有些奇怪,可江含音没有提出一个字的质疑,郑重的应下,顶着一张暴晒后红彤彤的小脸回韶景轩,累得一觉就睡到快傍晚。
出门前她胡乱扒了几口饭,赶到绣房,被薛娘子告知在灯火下继续分拣绣线。
这一分,便到了快二更天,小姑娘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屋,沐浴后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几日,薛娘子给她布置的功课都是分拣绣线。
阴凉处,日头下,灯烛间,月光中……每日上课的时辰不固定,环境亦有所不同,今日是让江含音在树林中,开始出没的蚊虫把她鼻子都咬了一个大包。
孔妈妈看着一个小姑娘整日就跟一堆破线缠斗,每日腰酸背痛,脖子都难受得抬不起来,忍不住抱怨:“那位薛娘子到底在干嘛,不是来教姑娘绣工的吗,这难道不是在故意折腾姑娘?!这几日就没动过针!”
江含音趴在床上,困得哼哼唧唧:“薛娘子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我觉得还好,就是今天的虫子有点可恶,怎么专叮我的脸呢。被我抓住,饶不了它……”
她说着声音渐渐就弱了下去,孔妈妈低头一看,小姑娘累得睡着了,只能放轻手脚帮她盖好被子,随后灭了烛火关上门,往吴氏的院子里去。
自打江含音开始跟着薛娘子上课,吴氏便吩咐孔妈妈每日都来说说她的情况,生怕小姑娘受了委屈不吭声。
孔妈妈这回来到吴氏屋里,发现宋铭越也在,请安后把江含音受苦,脸上被咬两个包的事说了。
吴氏啊了一声:“这可真不巧,柔娘下午送来帖子,说明儿请她们姐妹过府做客。被咬着脸了,音娘还愿意出门么?”
宋铭越闻言倒是淡定,抿了一口茶道:“她最是心软,不忍叫长姐失望,自然是愿意的。”
吴氏抬头,疑惑地看儿子一眼:“你又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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