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到天空高处,暖融融的晒着庭院,又透过窗纸投进室内,菱形窗格的影子就落在江含音脚边。
她低头看光影下的地砖,看光束内飞扬的微尘,一颗心跟着紧张的怦怦跳动,在等待堂屋严肃的气氛过去。
兴许是宋铭越威严无人敢犯,良久都没有人接下一句,直到他到太夫人下手坐定,太夫人这才像是回过神,窥了他那张不见笑容的脸一眼,打圆场道:“可不是,我们晚娘爹爹还想着多留她几年呢,不着急说亲。大理寺卿家的公子是个好的,可家里人口复杂,如今的寺卿夫人是继室,往后分家什么的恐怕还得费功夫……”
如此说来,那就不是良配,更没必要再多言了。
坐在右侧的妇人换上惶恐的神色:“儿媳竟然忘记这一茬了,该打该打!表姑娘别往心里去,是我这花生脑子不装事!”说着还站起来,朝林沐晚盈盈一拜。
林沐晚并没有躲开,身姿笔直受了她的赔礼。
江含音在边上看得暗暗咂舌,经过这一出,可以看得出林沐晚在宋家地位斐然。她忍不住又去看宋铭越的神情,哪知她视线刚转过去,就被他抓个正着,吓得她硬生生把眼珠子转到另外一个方向。
她掩耳盗铃的小动作叫宋铭越有些好笑。
小丫头的好奇心还挺重。
“音娘快过来坐。”太夫人缓解了气氛,慈祥笑着朝她招手。
太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只能站起来让开位置,到方才赔礼的妇人身边坐下,一双眼直直盯着江含音打量。
江含音占了人家的位置,朝她抱歉的笑笑。
却不想对方柳眉一挑,挪开视线,一副不愿意搭理她的孤傲。
她愣了愣,尴尬地摸摸鼻头。太夫人握着她手笑着指向方才的妇人:“这是你的三婶娘,那是你的……嗯,五妹妹,比你小个半岁左右。你三婶娘那边还有一个二姐姐和三哥哥,你二姐姐前两日风寒还没好全,没能过来,过几日再见。你三哥哥昨儿去见先生了,还没回家来。”
太夫人一边说着,她连忙站起身,朝那位妇人和小姑娘见礼。心里明白小姑娘对自己的不待见是为什么了。
想来是她占了人家的排位,把人家从第四挤到第五,惯用的东西让人,任谁心里也会不舒服,称呼也是一样的。
“你三叔父管着家里的庶务,清明马上就要到了,正忙得脚不沾地呢。等他得闲了,叫你三婶娘带你过去见见。”太夫人说着,朝妇人递了个眼神。
宋三太太立马就说道:“是,四姑娘刚到府里来,也正好多走动走动。你二姐姐是个好性子,再温婉不过,肯定能和你聊得来。”
“那就叨扰三婶娘了。”江含音腼腆抿唇笑笑。
她本就是娴静的气质,一笑更是温柔可人,让三太太不得不感慨长房这是又得个美人胚子。
太夫人见此欢喜的笑,又朝她指向坐在吴氏下手的林沐晚:“晚娘你方才见过了,是我女儿的孩子,跟你一样是个苦命的。她娘去得早,父亲常年在边陲吃沙子,那么个娇滴滴姑娘家哪里能受得了,打小就被我接到身边,和你二哥一块长大的。”
和宋铭越一块长大,那两人就是青梅竹马了,情分自然要比一般的表兄妹更深,所以刚才林沐晚见到她和宋铭越站一块,是不是不太高兴……她不愿多想,可青梅竹马的佳话没少听,隔壁的王大哥话本她可没少借,话本子里也爱写青梅竹马间暗生情愫!
林沐晚朝她微微一笑,并没有刚才怼宋铭越时的开朗,反倒显露出丝丝清冷的气质。
为此,结合宋铭越方才对林沐晚说亲一事的反应,江含音更得多想了。
“至于你二叔父一家都随他在应天府,一年回来小住几日,等他们回来再见见。”太夫人还在跟她捋家里各房人的关系,她默默记下。
宋铭越此刻喊丫鬟上茶,郝妈妈把早准备好的蒲团先放到太夫人跟前。
江含音知道这是要行认亲礼了,乖巧地跪下,给太夫人奉茶。太夫人接过,直接将手上碧翠的手镯摘下套在她腕间:“快去见过你母亲。”
老人不用义母这类的称呼,还给她跟着府里的小姐们一块排辈分,就是怕她觉得自己在宋家是个外人,可谓用心良苦。
江含音心里都明白,给吴氏磕头时一声母亲都带着哽咽。
吴氏接过茶,顾不得烫吹上一吹,着急的抿一口便搁下去把她赶紧扶起来,将早准备好的红封放入她手里,摸着她发髻道:“好闺女,这就是你的家啊,你只当自己是从这个家走失多年,如今终于寻回来了。”
“对,就是这样。”太夫人连连点头。
三太太和五姑娘在边上默不作声看着长房的认亲,神色有些复杂。
到了宋铭越跟前,江含音亦是郑重地磕头,双手端着茶递过去。
宋铭越微微弯腰倾身,把没能举过自己腰线的茶接过。就在接茶那一刻,他发现江含音把手缩得极快,若不是他及时又托住茶杯另一侧,这茶得翻她身上。
他凤眼里闪过一丝探究,为她刚才的避之不及不解。
——小丫头怎么好像又变得十分怕他?
之前在门口还很大胆的告诉自己,她借着自己狐假虎威呢。
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不会把疑惑问出口,而是不动声色的喝茶,然而他怎么猜,也没法猜到江含音是在自觉避嫌……只因为太夫人嘴里那句他和林沐晚一块长大。
喝过茶,宋铭越从袖子里摸出江父先前拿出来的半边玉佩,递到她手中:“这是父亲的信物,你留好。不知你喜欢什么,你刚回家来,还没能给你出嫁的长姐送信说明,改日我带你去见她,届时再让她带你去银楼逛逛,给你补上礼物。”
她握着玉佩,犹豫着该不该收,宋铭越已经把她扶起来。
眼前一花的江含音:……
说是扶起来,倒不如说是被他直接一只胳膊给拎起来了,跟拎小鸡仔似的,她甚至连腿劲儿都没使,人就晕乎乎站好了。
“孙儿一会还得进宫一趟,这就带四妹到祠堂,告知父亲一声,父亲若泉下有知,便也安心了。”
宋铭越全然不知道自己唬着人,在太夫人颔首中转身,大步垮出门槛。江含音见他出了门,只好匆忙向在场的长辈福礼,跟上去。
等她撩起帘子出来,却发现宋铭越人已经走到庭院,她提着裙子脚步匆匆。
可这个人生得高大,腿也长,她紧赶慢赶,还是会被他甩在身后五六步,让她连歇会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就那么一路小跑,她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却不见宋铭越,站在茂密的灌木丛边傻了眼。
宋铭越呢,想着她早上摔倒出糗不愿意自己过多关注,就控制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怕离近了,她又像刚才认亲茶一样,对他避之不及,结果走着走着他一回头,小丫头人不见了。
他站在小道上愣了愣,下刻摇头失笑,只能折返。
宋家祠堂建在侯府西侧,此处多值高大的树,枝繁叶茂显得地形更是复杂,丫鬟婆子路过都常有迷路的。他顺着原路走出一段,拐过弯,终于见到蹲在灌木丛边的小丫头。
她一只胳膊枕着下巴,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找了根小树杈,就那么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乖巧又无助,宋铭越看得连脚步都放轻了。
不曾想走近了,他才发现她正拿小树杈在逗路过的蚂蚁,左边挖个沟渠,让它们排着长队翻山越岭,右边又画个圈,把它们困在里头急得打转。
她这一点也不无助,甚至还自娱自乐得很高兴。
宋铭越咳嗽一声,江含音不经吓,一个屁股蹲就坐倒了,抬着一双圆圆的黑眸,惶鹿般地看着他。
“我、我不认路,没跟上!”她顾不上失态,爬起来想要拍拍裙子上的灰,低头却瞧见自己还抓着树杈呢。
她尴尬地笑笑,把树杈扔进灌木丛。宋铭越没想到她胆子跟蚂蚁似的小,居然咳嗽一声都吓摔着,摔的位置他又不好过问,只能也跟着笑笑:“走吧,就在前边不远。”话落又想起一事,“三叔父和三婶娘是祖父的姨娘所出,你若不想去三房做客,只管推了。”
江含音一怔,总算明白为何刚才三太太称呼老人为太夫人,听着就不亲切,原来是因为庶出这一层身份。
她应好,等宋铭越走出两步,伸出脚尖偷偷把她困住蚂蚁的圈划出一个豁口,好叫它们顺利离开。
宋铭越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便见她小孩心性的一面,颇为新鲜。
还跟蚂蚁玩,可不就是个小丫头。
他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凤眸深处藏着满满的笑意。
到了祠堂,章程是对着牌位磕头然后上香,上过香,便是跟宋家祖宗都说明身份了,从此宋家长房多了她这么一个外姓的姑娘。
炉内的香烧得青烟直上,江含音听娘亲说过,若是敬神,那便是神灵听到了自己的心愿,若是祭祖,这是代表先人认可,都是好寓头。
她望着萦绕到横梁间的青烟,抿唇偷偷的笑,心道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报答宋家庇佑的恩情。
宋铭越瞧见她先是傻笑,后又一脸郑重,发现小姑娘的心思真是难猜。他看着牌位前轻声道:“此处阴凉,你先到外边等我一会。”
江含音点头,放轻脚步往外走,转身时余光不小心窥见牌位前的年轻公子,正牵着袖子轻轻帮他父兄和兄长的牌位擦拭灰尘。
她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却在他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凤眸内看见一抹厉色,直让她打了个激灵。
江含音心慌地出了祠堂,不知他为何流露出那种骇人的神色,对他不经意泄露的另一面也有了畏惧。
宋铭越在亲人跟前的温润平和让她忘记了,他可是在锦麟卫里任职啊,那个能让三岁孩童止啼哭的锦麟卫!
江含音缩了缩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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