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楚军再次偷袭营帐。
未果,亡三千人。
渐渐的,秦军营帐内的气氛逐渐凝重起来,守卫我的大帐的军士不再像之前一样轮换,所有的人被禁锢在自己的队伍内,不得随意走动。
我的内侍不再能从军中打探出消息。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在屋里等着越发难熬。
隐隐然有种预感,司马错将军前方遇袭受阻一事怕是正在军中蔓延了。
可恶!
什么不败战神?延误军机,不过是一个刚愎自用的莽夫!
不采纳我的计谋倒也罢了,居然敢软禁我。不过区区大良造,还未封君呢,白起仗着军功竟如此藐视尊上。
此战若败,待我回咸阳,定向王兄和太后告状。
在我软禁至此,日日百无聊赖地对着账外张望时,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我的面前。
王翦!!!
再次见他,我已不复当年的心痛欲绝,异国的战场之上,曾今的恩怨情仇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收拾东西,入夜就离开这里。”
王翦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我离开。
我抬头诧异地看了他须臾,思忖后暗叫不妙,消息到底泄露了。
见我一副不为所动神思游离天外的样子,王翦一把拉住我,拽着我着急地说道:“司马老将军在上游遇庄蹻大军偷袭,来不了鄢城了。粮草辎重也被庄蹻拦截住了,我军现在孤悬楚国,腹背受敌。”
战死沙场本就是军人最佳宿命,他王翦自是不惧,但是他到底是不愿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在他面前。
“你别再想了,我好不容易求了司马将军一起去说情,才让白将军同意拨出五百人的精锐护送你回咸阳。”
王翦说到动情处,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虽没能护住你哥,但是我怎么也要护住你。”
我没有理会他此刻深情,而是脑子飞快运转起来。
司马错大军遇阻一事终究泄露了。现在连他都知道,那军中知道的人定不会是少数。
若司马错大军迟不来援,我秦军就是陷入死地。楚军大部集结在鄢郢周围,白起之前的掏心战术虽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但隔了这么些时日,楚军只怕早就排兵布阵逐渐将我军团团包围了。
我军危矣——
“司马错将军不能来援,白起可有何应对之策?”
王翦骇然地看着我,不解我为何这般从容,还有心情打听白起的应对之策。
“我问你呢?”我接着问道。
“白将军自然有他的策略,不过还未告知我等诸将。”
王翦说这几日白起频繁布阵改变队列,抽调人手换防外围,大营周围的大军内部已经逐渐抽空,看样子貌似有大动作,只不过没有告知于诸将。
一听,我心下便明了,看来白起到底是采信了她的计谋,已经抽调人手挖渠去了。王翦出身世卿贵戚,不是穰候和白起他们那一派的旧部,白起做事定然不会尽数告知。
王翦在我账内劝说我半日,我亦是不为所动,越到后面他都有些怒了。
面对这个昔日的恋人,我也不复往日的刚硬,非跟他挣个谁是谁不是,却也无意与他纠缠下去,下令让内侍礼送出门。
他愤愤然离去。
王翦走后,我下令内侍通传守在外面的传令官,本郡主要求见主帅白起。
巧得诡异的是,传令官去通传还未回话,白起的侍卫就过来邀我商议要事。
正合我意!
我迅速换下之前的青金银丝假面,带了更轻便的薄青铜假面,着一席玄色短袍赶赴白起大帐。
内卫掀开门帘的一刹那,白起看我脸上的假面后错愕片刻,迅速收敛惊容镇定自若地过来迎接。
我进帐时余光环顾四周,除白起外未有一人。
眼波流转地看着白起,探寻究竟。
还未容得我尴尬,白起直接开门见山地告知我:“古渠已经修成,按照郡主所带的舆图所载,三日后就挖到鄢城古城墙的缺口处,今日末将邀请郡主前来,只为向郡主告罪。”
白起向我行了个大礼,然后接着说道:“这些时日让郡主受了约束,是末将的不是,告罪。”
拱手行礼致歉后,白起坦坦荡荡地说道:“郡主的水经舆图果然分好不差,探查地形无误。我与司马将军谋划片刻后便下令挖渠。此事机密,除了拨出去挖渠的那些亲兵,军中一概不知,怕郡主周围的人泄露的风声,导致军中动乱。只能对郡主多有约束,得罪!”
白起解释道,作为一军主帅,谋事不能不慎。现如今挖渠功成,即可就通报全军司马错将军遇袭一事,并亲自率军亲赴决口,水灌鄢城。
兵者诡道,我算是见识了。
看来白起的战功到底不是白来的,连我都要这般严防死守。不是他的人,到底是不信。哪怕大王的亲卫,他都一概敬而远之。将我们一行人全部软禁,不透分毫不动声色的落定大事,可怖可敬啊!
不过他这一番说辞下来,我倒是不好问罪他失礼了。
真是狡猾!
我饶有兴致地盯着白起,嘴角微笑却不言语。
见我一直不搭话,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态隔着面具都能透出来,白起有些尴尬,躲开我的视线眼神匆匆飘开。
我们二人在这张帐中维持了好一阵的尴尬。
直到白起帐外的传令官闯了进来。
冒冒失失的传令官见有人在帐中,将即要吐出来的话又吞了回去。
白起见来人直接吼道:“何事惊慌?”
传令官瞄了一眼我,看着他们主帅白起,不敢言语。
“直说无妨。”
那人这才放宽心,兴奋地说道:“报,司马错将军突围成功,粮草辎重已经率先装箱上船,顺江而下三日即可到达鄢城。”
天助矣!
三日后决堤时,残月当空,城破在即!
我一早就在王兄侍卫的护卫下率先到达鄢城对岸,白起率司马靳、蒙武、王翦等人到达时,我已经坐等多时。
我静坐崖边不发一言,身着黑色短袍猎装,不挽发髻仅以帝青石抹额发带束双鬟发辫,尽显王室飞鹰走马之气。
一阵低沉的犹如闷雷的声音从鄢城西面传来,轰隆的声音宣告了鄢城几十万人死亡。
我强秦虎狼之师,此刻竞相虎踞龙盘于鄢城上游两岸,鹰视决堤鄢城的壮观景象。只见这万马奔腾的浊浪滚滚而来,席卷一切,鄢城外的郊野瞬间成了一片泽国。
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巨大水压的冲刷下,洪水冲垮了鄢城的东北角,戍守在城墙之上的楚军随着城墙的垮塌,很快被水流冲走。接着,便是无数楚国的百姓,这座楚国陪都数十万生灵被淹死在这场洪水中。
楚国鄢城,繁华陪都,现如今,洪泽一片,伏尸满江。
我在崖边观摩了这场人间惨相,成百上千的浮尸从我眼前漂过。
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间地狱。虽我献计之时便已料想到今日场景,可是当这一场景真真实实地摆在我面前时,给予自己心内的震撼远胜先头所想,任何心里预设都无法描摹眼前的画面。
而这一画面是由我一手缔造的,愧疚终究让我不忍,侧身移目,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大良造白起,波澜不惊,视之平常,无丝毫动容。
城已破,仇已报。对子叔,我也算有了一个交代。
我默默离开崖边,回到自己营帐内,吩咐内侍收拾行李,装殓好哥哥子叔尸首后,打算即可动身返回咸阳。
王翦尾随而至时,见內侍们紧锣密鼓地收拾行囊,他慌乱问道:“你这是要走?鄢城已破,郢都不日就将拿下。危机已解,何必这会儿急着走?等我们拿下郢都,一起得胜还巢岂不更好?”
我手里忙着,一眼都不瞧王翦,说道:“你们一时半刻是拿不下郢都的,司马错老将军耽搁太久了,给了楚国足够的时间集结大军围拢鄢郢。一路上,楚国大军损耗了司马错近半军力。虽未损耗粮草补给,但是白起想学伍子胥‘五战攻楚’的计划,是彻底失败了。现在鄢城被淹,死伤数十万,郢都枕戈待旦,谋求一战复仇。他们现在是哀兵必胜,但凡白起有一点儿脑子,也不会现在就贸然进军郢都。”
我边盯着内侍清点自己的行囊边冷冷地说道:“既然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只能再做打算,我白留在这里,也是无用!”
现在楚国上下都在等待跟秦军硬战,几乎所有主力都汇拢一起,防卫郢都。白起若想拿下郢都,只能等待时机。
细想想,白起怕也是想到了持久战的可能,才会让司马错将军带了蜀郡那么多粮草军械来鄢城。六百万斛粮食,都够秦军屯在这里吃两三年的了。
“那——那——好歹多留一些时日,现如今你若返回咸阳,这一路上定会有楚军的散兵游勇,难免危险。更何况——”
王翦这一番语无伦次倒丝毫不似往昔,我印象中那个骄傲矜贵的少年郎,跟我闹起别扭来,话都懒得说一句,哪会这般婆婆妈妈吞吞吐吐?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对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耽搁不起,我得赶快回咸阳。卫国已经来了几拨使者跟太后商定我和卫子南君的婚期,我得尽快回去准备了。”
我轻飘飘丢出这话后,身后的王翦彻底没了言语。
果然,我猜的没错,他是听到了风声,以为我要嫁去卫国。
我转过头想看看他什么表情,欣赏一下自己报复的成果。
王翦见我戏谑看他,有些恼怒的讽刺道:“卫国弹丸之地,也就比我老家富阳大那么一点,王田赋税微薄的可怜,寒酸至极,这可算不上什么好婚事。”
“卫国再寒酸,国号仍在,子南君乃是公子封君。”我一脸鄙夷地看着他,满脸写着:反观你们王家一代不如一代,自矜世卿贵戚,却连凭军功封个像样的爵位都未曾,倒有脸嫌弃卫国正儿八经的封君。
卫国一直与秦交好,卫国是秦国东进阵地上的堡垒,一直是秦国插入三晋的一把匕首,战略要害不容有失。秦国几代君主都派有王室郡主与卫国公候联姻。太后的亲生女儿,我的表姐文嬴姐姐正是现任卫国公夫人。
卫公这几年身体欠佳,与文嬴姐姐成婚至今也未曾生儿育女。现在卫**政大权几乎全都交给卫子南君协理。卫公派使者来秦替子南君求配秦国王室郡主,怕是早就将子南君视为卫国的继承人,这卫国公的位置迟早是要传给他的。
文嬴姐姐也来信跟太后言明,卫公有意传位给子南君,这才让太后动了将我嫁过去的心思。
“更何况,我还需要靠嫁男人讨生活?真是笑话。”我接着反驳道。
王翦笨嘴拙舌,自小就吵不过我。
“那你就嫁去那穷乡僻壤吧。”王翦一下声音陡然拔高,怒不可遏。
说完,便甩手而去。结果出大帐门口,就碰到在外的主帅白起和司马靳将军矗立当前。
王翦阴沉着脸,愤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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