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嫁娶·江城

有人说江城是抛却束缚的自由,有人说江城是阳光之外的灰暗,爱他者赞他如凡世仙境,厌他者贬他似人间地狱。

沐清带着那几个写了《泛育论》的书生来到了这里,一个官府无法涉足的世外桃源。是夜,他登上了江城最高的楼,那里坐着一位饮酒的少年,见他来,举杯,相邀,“那几个书生安顿好了?”

“是啊,拜托少城主照料了。”

“这些年江城都快成公子的收容所了,哪个不是好好的。”

“外头容不下的人太多了,这年头怎么连写文章的都得被通缉,”沐清取杯,相碰,一饮而尽。“听闻少城主今日同唐府二公子当街斗殴,而今对月饮酒,想来伤势不重。幸好幸好,否则还得买两提果篮,怪费钱的。”

“嘿,三青,我还不值那一钱吗?”

“你又不是商品,比什么价钱呢?说说吧,怎的同则隅街上打起来了?”街头巷尾都在传,下一届武林大会最有机会夺得城主之位的两位,唐府二公子唐则隅同少城主林喻今日在街头争执不成拔刃相见。这一战昏天黑地,日月变色。要不是唐府小姐唐则霖出面相阻,怕是未及武林大会就得先决胜负了。可沐清记着,唐则隅同林喻,分明是最好的兄弟,年少相识,一路相伴,志同道合,肝胆相照。且二人重义气,讲人情,一腔热血,侠肝义胆,是他沐清信得过的好友,怎可能为个城主之位闹到这个地步,怪哉怪哉。

“莫提莫提,我两是做不成兄弟了。”

“怎么?”

“我光顾了富商的库房,被他发现,好一顿闹。瞎!顽固!迂腐!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林喻笑着,笑着笑着有些哽咽,忙咽了口酒。

“光顾?”

“富商手中漏点油,就够好多人活命。”林喻悠悠地叹了口气,“这次天灾,闹饥荒的地方可不少。”

“害,我当什么事呢,我和蝴蝶前阵子在煜州还跑好几家呢。”提及蝴蝶,煜州一别已有数月未见,应当是她丞相爹爹又多留了一阵,可沐清心中总有不安。无妨,明日便能去京城了。“你同二公子讲一讲,二公子必定理解的。”

“他就是个剑痴,哪懂这些?偷窃、抢劫,就是不义之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唐二公子或许以为待在院子里练练剑,金子就会从天上砸下来,人们就能吃饱饭了。”

可是,唐则隅,不是这样的人啊?沐清定定地看着林喻,少城主何必骗人呢?除非——沐清转头望向了夜色下的星星灯火——是为了这座城。“少城主惯会造谣,做局便做局,怎的连自己人也骗呢?”

林喻像是松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笑意来,“真不愧沐清啊,看我看的这样清。要不要留在江城,咱一块儿,吃香的喝辣的。”

“别介,我明儿个就走。”

“去哪?”林喻略一停顿,开口又笑,“去找你蝴蝶师妹?”

沐清轻敲了林喻的手腕,“要是要请奸细看戏,就把奸细拔了,然后赶紧去同则隅则霖解释清楚吧。过了明日,连个陪你喝酒的人都没得咯。”

“不行啊,三青,

我和则隅,

要做一辈子的敌人了。”

林喻望向了夜色笼罩下的城池,写满了自由,又沁透了毒药。

许多许多年前逃往边疆的那些先辈,用机关和蛊毒将群山打造为了朝廷不可涉足的世外桃源。贩卖武器,制作毒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不分高低,无需纳税,没有衙门,不设刑罚。

绝对的自由与危险同音,没过几年太平日子,蓬勃的野心便吞没了这片土地。张三夺了李四功法,李四杀了张三,张四又屠了李四,冤冤相报,人人自危。‘他总会来害我,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为了权势、功法,在自由的旗帜下,人们猩红了双眼。党派愈立,武力愈强,边疆愈鲜红。

有人在来往中麻木,有人在鲜血里清醒。越来越多年轻后辈不愿将剑尖对准他人,不愿让鲜血染红土地。他们高昂着头颅,用心叩问这世道,‘以死亡为代价的强大是否早就失去了他的意义’,‘逃离了苛捐杂税,却逃不了**的爪牙,是否早遗失了初心?’

而后一位侠士,手持星月剑,带着一帮能人异士,横挑武林,战无不胜,征服各派,统一城池。各门各派终于聚在一起,签订条约,共建江城。自此,江城出,武林定,未来又绘制出了和谐美满的样子。

后来,人们称他为初阳君,就像太阳初初升起的模样

而在一切都安稳祥和的时候,朝廷发兵围剿,初阳君失踪。

此后,江城重新四分五裂,每十年一场武林大会,武功最高的江城人即为城主。十年期内城主身死,少城主即位,以此循环,断了杀人夺位的念头。此时的江城受尽了自由的苦楚,循着初代城主的意愿,学着以规矩道德良善束住剑刃。

夺人功法者,为人所不齿也。

救人者攒功德,害人者背罪孽。

刀剑的意义是保护,而非杀戮。

锄强扶弱是江湖儿女的使命。

虽然江城从没有彻底统一过,虽然各大家族都眼馋那把宝座,虽然背地里不免有些阴暗的勾当。可它到底,是以极强的自由和极大的包容,接纳着他的子民。

就像赛天堂和月瑶楼的姑娘们在这好好做着厨娘。

就像东湖学院写了**的学子能来此谋个营生。

就像他林喻,生于此,长于此。无论在外头劫了多少富商,惹了多少麻烦,回到这里,他还是安安生生的少城主。

——江城便如此,割裂且共生。

他爱它。

他愿意为了它的自由,奉献他的一切。

然而当朝堂意识到自己无法掌控这座城的时候,就是危险来临的时候。

江城需要奸细,给朝堂带去令人心安的消息。

江城依旧四分五裂的意思,就是江城不会凝心聚力,揭杆而反。

林家和唐家的剑对准了彼此,朝堂尚能隔岸观火。若是剑锋一致对外,怕是下一刻朝廷的铁骑便要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江城是一盘散沙,也只能是一盘散沙。

父亲老了,全武林都盯着他和则隅。他们只能彼此敌对,相互攀扯,才好叫渔翁稳坐钓台。

他们不能是朋友。

他们只能是一辈子的敌人。

杯中的酒晃晃悠悠,林喻忽地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唐则隅的那天,那是一个八岁的夏日。

在唐府后头的杏山湖边,他看见了那个明媚的少年。彼时,少年与一小丫头在湖里摸鱼。鱼儿总是从那丫头的手指间跃出,而又被少年轻松捉住,丢进湖边愈发满溢的篓篮。水花四溅,应和着银铃般的笑声,演奏出青春阳光的欢快乐章。

“嘿,”少年瞧见了,挥手,“那边看风景的兄弟,来烤鱼不?”

“好啊,乐意之至!”

拾柴火,生火堆,暖红在烈日下噼里啪啦闪着光。

“还没问你该怎么称呼”少年翻动着手中叉了鱼的树枝,偏过头笑。

“双木,”他怕唐府中人会计较唐林两府的矛盾,心生嫌隙,双木为林也不算说谎啦,天地良心,“不知二位?”

“在下则隅,这是舍妹。”

嗯,则隅,是个好听的名字,配得上这么有趣的少年。

沐清举杯碰了林喻,打断了他的深思,“怎么,还真要为个魁首把兄弟都搭上去啊?”

“他赢了,我还清闲些呢。”林喻斜斜倚上了栅栏,笑,“谁输谁赢,哪有那么重要。”

“那何必丢了兄弟呢?”

“外头的赌局都压上了上千人,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我们俩。我俩不和,江城就不齐,我两和了,上头就乱了。”

“行吧,江城之事我不便多言,”沐清放下了杯子,“我明日去找蝴蝶。”

“三青,你和蝴蝶会有一天变成敌人吗?”林喻应当喝醉了,双眼湿润润的,说的话也有些颠倒。

“不会,她高兴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要是她做了很离经叛道的事情呢?譬如嫁给了同你不对付的人?”

“难道是则隅成亲,你才不理他的?”

林喻险些被气笑,“则隅成亲有什么干系?可蝴蝶是女孩子啊,怎么能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管她做什么,我永远是她师兄!林喻,你心里这座城的安危重于则隅的心情。可我是个孤儿,没有必须要守护的城池,没有什么凌驾于蝴蝶之上。况且,我们俩自幼一起长大,受了同样的教育,行了一样的道义,三观一致,目标相同,永远不会成为敌人。”沐清站了起来,“我和你掰扯什么,我现在就去京城。”

沐清从高亭一跃而下,上马扬鞭,徒留林喻一脸的怅然。

如果蝴蝶成亲呢?

冷冽的夜风也吹不散沐清脑海中的浆糊。

沐清忽的忆起前些年看《梁祝》的情形,蝴蝶泪眼汪汪地窝在那里,问他,“师兄,要是我爱上了一个不被你们所认可的人会怎么样呢?你们会把我抓走,去嫁一个对的人吗?”

“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萝卜嫁给不好的人吧。”

“可是师兄,爱情真的有好与不好吗?就像对于祝英台的父母来讲,梁山伯贫穷势弱,并非良配,不如马文才门当户对。可于祝英台本人,梁山伯是她化蝶也要追随的命中注定。只有爱与不爱,哪来的对与不对呢?”

可是,祝英台因梁山伯丢了性命。沐清难以想象蝴蝶为了什么人放弃生命的样子,她那样活泼,就应当那样鲜活。“萝卜也想要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吗?”如果爱情当真是会让人失去理智的**药,那她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好了。

“啊,可我不想为了爱情众叛亲离。要是师兄因此不理我,那我好难过的。”蝴蝶昂起了脑袋,想尝试爱情,也不想失去亲情和友情,“我好贪心啊,我什么都想要。”

“萝卜怕不怕遇到不好的人啊?”

“就算真成亲也能和离啊,但如果因为害怕而错过一段天赐良缘,又如何保证不会后悔呢?毕竟话本子上讲,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

“好,”沐清点着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无论小萝卜喜欢谁,师兄永远是你的后盾,而不是你的阻力。”像是安抚蝴蝶的糖果,又像是自我约束的誓言。

“哇!”蝴蝶一蹦三尺高,“师兄这么好耶!”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孩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模样,满眼是对于未来的期待。

沐清想,这样就很好。

他的师妹,就该这样自在又快活。

马蹄声踢踏踢踏跨出了江城,吵闹得叫人心烦。

而后信鸽飞来,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是蝴蝶的消息!”可当信封展开的那一刻,勾起的嘴角生生愣在那里,笑容停滞在了脸上。

信封上的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又看不懂。

夜风险些吹散了信纸,又被他抓紧在手心。

“驾!”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