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杨谦朗同学的心情,他终究还是没有被全校通报。班主任临时开了个班会,严厉批评了他拽女同学系带的行为,但胡潼的心中依旧怒火难消。
她很快等到了报仇的机会。
那是一节语文课,由一名二十出头的实习老师代课。
实习老师年纪轻,脸上总挂着强装出来的严肃,像戴了个纸糊的面具,学生们用嬉笑的言语拨弄两下,就能透出面具下鲜活与可爱来。
胡潼常常亲昵地唤她小李老师,毕竟这位实习老师可比她们的班主任老李可爱多了!
小李老师课讲得好,花样也多,学生们上她的课都很有激情。这天,小李老师安排了几个同学当“小老师”来替她上一节课。
一向爱当第一的胡潼主动提出要压轴,小李老师憋着笑同意了。
程舟端坐在教室中央,瞧着胡潼不断抽动的嘴角,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妙。
胡潼气势十足地走上讲台,啪!她学着班主任老李的模样,把书打在桌上,蹙着眉环顾四周,嗓音带着强装出来的粗粝质感,“上课之前,我抽两个同学回答问题,检查一下你们课后落实的情况!”
台下的同学们愣了愣,片刻后爆发出的笑声险些掀开天花板。除了程舟,只有跟胡潼闹过矛盾的杨谦朗没笑,他梗着脖子,像根钉子一样扎在座位上,用白眼和沉默表达对胡潼的不满。
小李老师嘴唇抽搐着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在欢快又热闹的氛围中,程舟埋下头,徒劳地祈祷着……
“啊,就你了,那个不敢抬头的同学,一看就没好好复习。”胡潼脆生生的嗓音从讲台传来,不断撞击着程舟的耳膜,“程舟!”
程舟认命般叹了口气,轻轻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生得白,更衬出又密又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的长睫,好比许多迷你版利剑,直直地戳向讲台上的胡潼,让她有些心虚,却又生出几分遇强则强的叛逆来。
“咳,程舟,你来背一下《观沧海》。”
平心而论,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基础,但让程舟更加慌乱。他不知道胡潼到底要做什么。
“东临碣石……”
程舟慢条斯理地背着,眼见着胡潼的神情越来越严肃,他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程舟终于背完了《观沧海》,也终于从胡潼隐晦的一瞪中,读出了她的意思。
她不希望自己回答出问题。为什么?
胡潼不情不愿地夸他:“表现得还不错,第二个问题,《将进酒》的作者是?”
程舟咬了咬唇,缓缓垂下头,“杜甫……”
这下,就连杨谦朗都憋不住了。他噗的一声笑出来,趴在课桌上,卖力地捶了两下。
“姓程的是间谍吧!”杨谦朗扭头对同桌说,“就算脑子有毛病的人来,也知道将进酒的作者是李白吧,啊?”
“杨谦朗!”在一片叽叽咕咕的调侃中,胡潼抓住了这个典型,“你笑什么,站起来!程舟同学坐下。”
胡潼迎上杨谦朗厌烦的目光,挺了挺胸,就差没把“我现在是老师”几个大字写脸上了。
小李老师站在门边,微笑着,并不阻拦。
杨谦朗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胡潼叉着腰问,不待杨谦朗回答,她紧接着说,“不管答对答错,程舟同学至少有勇气回答,你学得好?笑人家,好,那我问你,你要是答不出来,就绕着教室走一圈,我倒要看看好笑的人是谁!”
胡潼劈里啪啦地背出在脑中过了无数遍的台词,问道,“明代会试,第二、三甲的第一名被称作什么?”
这一问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别说被提问的杨谦朗,班上别的同学都跟着沉默了,也不枉胡潼特意买了本《高中语文文化常识》,上课前还在悄悄翻着看呢。
“回答不出来了吧?”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答案是:传胪。行了,自己绕着教室走一圈再坐下吧,下次记得管好自己哈!”
杨谦朗垂着头,绕着教室走了一圈,蔫巴巴地回到座位。
胡潼只觉得积压在心的郁气终于消散了,兴致高昂地讲起课来,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那这节课就到这里,”小李老师拍了拍手,夺回讲台,“几位小老师都讲得很好……”
胡潼回到座位,抿着嘴笑,美滋滋地听着老师的点评。谁知小李老师说完话,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跟着出去。
胡潼的心一紧,惴惴不安地跟出去。
小李老师夸了夸她,嗓门大,声音亮,准备很充分……
但胡潼隐约意识到,这重重夸奖之后,是她不期望听见的东西 。
果然,小李老师叹了口气说:“但是……刚才那样做,会伤到杨谦朗同学的自尊心……”
胡潼哇的一声哭出来,向实习老师充分展示她的大嗓门。
她不顾老师的安慰,放声哭着。小李老师不知道她和杨谦朗之间的瓜葛,但胡潼还是没来由地对老师生出几丝怨气。
最后,还是程舟和苗蔚一起,把胡潼给拉走了。
小李老师瞧着帮胡潼背书包的程舟,眼底渗出几缕促狭的笑意来。程舟对上她的目光,乖乖地说,“老师再见,我先和我的表姐一起回家了。”
小李老师打了个激灵,清了清嗓子,尴尬地笑着,和几人告别。
正值中午放学,苗蔚挽着胡潼的胳膊,程舟背着胡潼的书包,胡潼仰天哭嚎,这个引人注目的队伍慢吞吞地向校外移动着。阳光细致地给三人勾上金边。
胡潼纵情哭着,没有听清程舟对老师说的话。
她难过得很,不是为了杨谦朗的自尊心,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她死去的善良。
苗蔚猛地抱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好啊,你和程舟一起折腾杨谦朗不叫我!”
“我怎么叫你啊!”胡潼抽抽嗒嗒地说,“让程舟回答低级问题才有效果,让你来……那不是故意欺负你吗?”
苗蔚使力晃她,“《将进酒》的作者是谁我还是知道的,好吗!”
“好,好,好,那我下次叫你。”胡潼被好友晃得头晕,感觉脑浆都快被摇出来了,连声答应。
但胡潼口中的“下次”却没有机会来临。
从那天起,一直到初中毕业,杨谦朗跟胡潼都保持着把对方当隐形人的状态。班上也没人敢再把这两尊煞神联系在一起。
拍完毕业照那天,杨谦朗叫住胡潼,一边挠头,一边说,“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胡潼,因为我之前拽了你的小背心系带,对不起……”
胡潼站在原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眸中盛满了疑惑与不耐。
在这样的目光中,杨谦朗的脖子慢慢地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我们以后也不在一个学校了,我爸说我在职高也读不出什么名堂,让我进厂算了。所以我想抓住机会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只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表达,你成绩那么好……”
胡潼突然笑了一声。杨谦朗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却见眼前人笑得有些轻蔑,忙压下头去。
胡潼想起曾在杨妈身上看见的伤痕,想起那个从未出席过家长会、只存在于杨谦朗口中的爸爸,偶然间窥见了这个男孩的家庭状况。
杨谦朗没有从家人的相处模式中学来正确的、表达爱的方式,喜欢她就想看她焦虑、无奈、羞耻……呸!
这些只是还有一点小善良的胡潼下意识为他找的借口,他也有可能就是个手贱嘴欠的混蛋。
事实如何,胡潼已经不在乎了,这件事对她而言早就翻篇了。
这天天气极好,密匝匝的树叶将阳光绞成金粉一样的东西,轻轻柔柔地铺在毕业生的头发上、校服上,笑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苗蔚挽着其他女同学的胳膊,一边说笑,一边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程舟坐在隆起的树根上,一张接一张地写着同学录。他耐心又严肃的模样逗得几个同学捂嘴偷笑。
胡潼总说他傻。大家都在手机上存了联系方式,写同学录也就是意思意思,只有他,把同学录上的每个空都填得满满当当的。
这下,人人都不会忘了。名叫程舟的同学,是金牛座的,梦想成为画家,最喜欢吃姥姥泡的心里美萝卜。
哦,只有一个地方没写,喜欢的人。
在大家都往横线上胡乱填些明星名字的时候,程舟严谨地在那个问题后面点了一下,随即移开笔尖。
啧,老古董。胡潼这样想着,收回视线。
不得不说,胡潼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好,没有跟任何人辩论的**。
她看着额头就快贴到胸膛的杨谦朗,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妈妈还挨打吗?”
“不……”杨谦朗突地抬起头,眼神闪烁,羞愧得耳尖都红了。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爸,我爸,不打了。我跟他拼命。”
胡潼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不再瞧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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