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终于进入了盛夏。
蝉噪声被吞没在高架桥巨大的车噪声中,气温三十多度逼近四十,柏油路面滚烫地泛着油光,街头的人们依旧行色匆匆,天有些阴沉,像是憋着一场倾盆暴雨的前奏。
于洋把车停在路边,在戒毒所的大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就一根烟的功夫,他的T恤背后就汗湿了一块。
于洋把烟掐灭,往楼上走去。
程烈就住在二楼尽头的房间,于洋跟工作人员提前打了招呼,见还是他这幅老面孔,工作人员也朝他点了点头“最近状态不错。这么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
于洋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他说,“一晃都快半年了。”
周湘云死的那天,程烈先是昏迷了很久,醒来又犯了瘾,被何志东直接送去强制戒毒。
于洋推开门,程烈正坐在沙发上打游戏,他凑近一看,还是那个老式俄罗斯方块。
“最近怎么样?”于洋问。
程烈没抬头,还在专注手里的游戏。
等到一局打完,他才放下手机,看着于洋,先是笑了笑,对他说:“你开始抽烟了啊。”
于洋嗅了嗅自己四周,又闻闻手腕,“真行。”他说,“就半根烟,你这鼻子真灵。”
程烈笑笑:“我属狗的。”
于洋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程烈终于说道。
“陈量判了无期,陈行止和阎洪生很快也要判了,梁虹也判了,不过她最轻,八年,考虑到她是自首,所以从轻处理。”于洋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程烈听了这个消息,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拿起桌上于洋拎过来的苹果,放到嘴边,并没有吃,一会儿又放下,来回几次,最后又把苹果放回到果盘里。
程烈本来就很瘦,这半年来更瘦了,五官尖锐的凸显出来,有一种震慑人心的美感,他舔了舔唇,尖尖一颗牙齿自唇缝中露出来,他又看了于洋一眼,这一眼没有刚才那种轻佻和打趣,于洋有些不舒服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程烈问:“江南下呢?”
于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犹豫着措辞道:“我们查封了意欲,但没发现什么问题。”
程烈似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丝讥讽的笑声。
他又往沙发里缩了缩,表情有些严肃。
“他没给你们施压……嗯……让你们把我从这个地方放出去?嗯,他这半年应该顾不上这些,他应该焦头烂额。”
于洋点点头,“陈行止在往外咬他,阎洪生也是,这半年他都快成局里的常客了,我们也一直在查,但,目前确实还没有能证明他犯罪的证据。”
“你也知道。”于洋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低落“办案必须得讲证据。”
他原以为程烈至少会冷嘲热讽几句,没想到程烈只是又把那种无言的目光投向他,于洋看见程烈的唇畔绽放出一抹微笑。
“知道了。”程烈淡淡说道。
于洋本想再和他聊一聊,却看他一副厌厌的准备谢客的架势,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沉默让于洋觉得有些难以忍受,程烈缩在沙发里,像一尊造型怪异的雕塑,他的目光虚浮在空中,没有落脚点,一会儿打量着于海,一会儿看向窗外,一会儿又盯着床头。
他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打开文件袋,于洋把薄薄的一页纸递给程烈。
“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于洋说道。
程烈刚开始没接,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于洋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张纸直接塞到程烈手里。
“陈行止周湘云离婚协议的复印件,刚印出来的。”
程烈的表情这才有些松动。
他细细地看着那张纸,于洋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发颤。
“人都死了,这些还有用么?”
这是程烈第一次在于洋面前提起周湘云,于洋也有些发怔。
陈行止被告知周湘云死讯的时候,周湘云的葬礼早就结束,陈行止也已经收监。
于洋记得陈行止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笑了。
那个笑容带着一种得逞后的满足和诡异,让于洋浑身不舒服,如果不是隔着玻璃,他甚至想冲进去给他一拳。
陈行止对于洋说道:“你看上去很生气。”
于洋并没有被他带节奏,只是冷静地说:“何局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毕竟你在法律上还是周湘云的丈夫。”
陈行止却说道:“我们早就离婚了,你不知道吗?”
于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却听见陈行止继续说道:“早在她去世前,我们就已经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了。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查。”
“你是说你们早就离婚了?”于洋又问了一遍。
陈行止但笑不语。
“周湘云知道这件事吗?她说过她给你的时候你根本没有签。”
陈行止说道:“我为什么要让她知道,我为什么要顺了她的心意让她和那个程烈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她不配。”
陈行止的面容有些扭曲。
于洋看着他阴沉的表情,突然说道:“不,是你不配。”他厌恶地看着陈行止,“你也不怕遭报应。”
陈行止说道:“佛教讲因果报应,我这人与佛无缘,不信这些,但能成全她也算是好事一桩。”
于洋本来想就这么走了的,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说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凭什么好人就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坏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在她心里你什么都不是,少来沾边了。”
于洋把陈行止和周湘云早就事实离婚这件事一五一十讲给了程烈,程烈手中还捏着那张纸,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于洋知道他一直在仔细听着。
讲完,程烈睁开眼,把那张纸又递给于洋。
“不用,你留着吧。”于洋说道“就是个复印件,随时都能从网上下载的。”
程烈点点头,“麻烦递个火。”
“这儿不能抽烟。”
“不抽烟。”程烈说道,眼睛盯着他的上衣兜。
于洋极不情愿地把打火机拿出来,迟疑着不愿意递给他。
程烈居然没有勉强,只是又把那张纸还给于洋,“麻烦你,出去之后找个十字路口帮我烧了吧。”
于洋这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嗓子也有些干涩:“你…还想着她吗?”
这话出头那一瞬间于洋就后悔了,他发现自己问的简直就是废话。连他都经常在午夜梦回梦到周湘云,眼前的人又怎么可能忘。
但于洋听见程烈说道:“周湘云么?快忘了。”
于洋震动地看向他,不懂他是故意说反话还是别有深意。
程烈说:“打她死之后,我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已经有点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他笑笑,像是在和于洋聊家常一样轻松。
于洋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以为你不会忘记她,至少不应该是你。”
程烈点头:“我理解。”
他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让于洋有些绷不住,于洋站起身,压抑着情绪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儿,他又走原位坐下。
“你真不记得她了,就真的一次都没想过她?”
“要说一次都没有也不现实。”程烈侧过头,再次把自己缩进沙发靠背,他笑笑,虚弱地说:“我经常犯病,总有那么一次两次的…你知道,不是很清醒。”
于洋眼神暗下来,震惊慢慢消退,有些同情地望着他。
“犯病的时候,就不记得她了,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甚至连长什么样儿,我都想不起来了,很多,很多时候。”程烈轻声道:“不是那么清醒,有时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也许野兽都要比我好一些…”他抬头看着于洋怜悯又有些悔恨的眼神,毫无生气,不慌不忙地说道:“但不用太担心,你还想着周湘云是吗,你经常想起她?”
程烈的目光像是洞察一切,于洋在他的逼视下败下阵来。
“是…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她。”
程烈像是很满意自己听到的,他笑笑:“那就好。”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程烈想,就算自己终将有一天不得不忘了她,只要还有人记得周湘云,就好。
“好在哪?”于洋听不懂他的话,程烈但笑不语。
于洋有些说不出的烦闷,他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程烈没有送他,于洋走出戒毒所,刚上车,空中突然电闪雷鸣,一场只属于盛夏的暴雨倾盆而下,于洋探头望向二楼的窗口,他头一次感觉那扇窗户就像是一个黑洞,慢慢吞噬着在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中挣扎的灵魂。
没过几天,在查封异域时曾经不翼而飞的录像带就被送往了四面八方,不止送到了公安局的邮箱,还送到了每一个当事人的父母手里。
与此同时,畏罪潜逃的王彪前来公安局自首。
他的真实身份原是陈行止派来监视程烈的,但程烈当初却也刻意让他接触了不少江南下私下的事,再加上程烈和于洋,这下,江南下的犯罪事实终于证据确凿。
但同样地,程烈也面临着至少几年的刑期。不过碍于他还在戒毒,并没有马上把他收监。
于洋突然想到程烈那天说的那句“知道了。”
他心头一震,出了审讯室,他赶紧拨过电话。
无人接听。
他又打给戒毒所,从工作人员口中得知程烈还在休息。
于洋这才放下心来,简单处理好手头的工作,临下班,他突然想起程烈托他烧的东西还在车里搁着,这几天事情太多太急,于海也没顾得上。
于洋开着车,真找了个十字路口,拿打火机把那张纸给点了。
一边烧一边还念叨了几句,“周湘云,你在那边挺好的吧?这个是程烈让我烧给你的,是你和陈行止的离婚证明,你说这事儿闹的,整半天这混蛋玩意儿早就签了,这回好了,你在那边儿不用为这事烦心了。”
于洋眼看着纸烧没了,跺跺脚,上车之前,一阵风打着旋儿把一片叶子吹到于洋头顶,于洋摘下叶子,静了一会儿,又嘟囔道:“知道你担心程烈,他…还那样。”
叶子在于海手里颤了颤。
于洋垮了脸,喃喃道:“…这玩意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戒掉的…真是…你说你们俩到底图什么呀…”
图什么,图什么…
霎时一道惊雷在于洋心中炸开。
他火速驱车赶往戒毒所,还在半路的时候,于洋就接到了电话。
他猛地刹车——
远方的夕阳伴着初上的华灯依旧辉煌如初。
收音机里传来报时的声音,在于洋听来却像极了丧钟。
于洋怔愣了很久,终于重新启动车子。
这片天空下每天都在发生着新的故事,最终这些新的故事也会变老变旧,最后随着时间被人遗忘,像一阵灰,被风吹散,什么都不剩下。
后来在清点资产时,从梁虹口中得知了程烈的那套老式居民楼,于洋去了一趟那个地方,房子里的东西已经被搬的差不多了,只有一幅画还摆在卧室里,是一幅肖像画,画上的人很好认,于洋看着那幅画,喃喃道:“好久不见了,周湘云。”
画上的周湘云表情温柔的微笑着坐在沙发上,白皙的面容上一双黑曜石样的眼睛,像是在透过画像愉快地望着对面的人。
肖像画的右下角干净利落地签着一个c。
于洋觉得眼睛发酸,使劲儿揉了揉。
他跟局里请示,拿走了那幅画,把它交给了周湘云的母亲。
在搬运的过程中,突然从里面掉出了一封信。
于洋诧异地打开,发现这封短信竟然出自周湘云之手。她的字迹十分潦草,显然已经是她生病后期,力道已经不足,显得歪斜而急促,信纸上还有因为反复折叠揉搓留下的褶皱和印痕。
上面写着:
哥哥:
想必你已经看到了这封信,如果你看见了,那么应该说明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现在过的怎么样,是不是开心呢?我希望你开心,希望你多笑,也希望你知道,因为遇到了你,所以我是多么幸福。这些话我应该对你反复说,一遍又一遍,但是时间总是不够用,话也总是讲不完。
你给我画的这幅肖像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呢?为什么不亲手送给我,拿给我看看,是不想还是在等我自己发现呢?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已经看到了,我很喜欢,谢谢你!
不过我现在要写下这封信,把它藏在画框里面,算是一个小诡计,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看到这封信呢?最好已经变成了一个儿孙满堂的老爷爷,祝你早日发现并且带一束花到我的墓前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要玫瑰花,不要别的,到那时候颤巍巍地抱着一捧花来看我吧,我不会笑话你的,哥哥。
好了,就写到这吧,我有些累了。
一万次的爱你,吻你,感谢你来到我身边。
祝你健康,祝你快乐,祝你幸福,祝你长命百岁。
娇娇
几个月后,于洋站在墓园里。
他面前的墓碑写着周湘云和程烈的名字,程烈的后事是周湘云父母为他操办的,也是周湘云的父母决定遵照程烈和周湘云的共同遗愿将他们合葬。
于洋把玫瑰花放在墓前,一起的还有周湘云的那封信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周湘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而程烈则温柔地看向周湘云。这张照片直到程烈死都一直放在他床头柜的抽屉里。
于洋说:“周湘云,他还是去陪你了,和你信上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周湘云仍是望着他笑。
程烈张开双臂,像片羽毛一样从楼顶坠下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在那之前到底想了些什么,只要他稍稍改变心意,就能活下来,可是他没有。
程烈死前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这么一张照片,还有一个死死攥在手里的木雕兔子。
于洋抬头望天,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已经见面了吗?”
无人回答。
突然有几滴雨水落在于洋的脸上,于海低头抹去,正看到照片上的两个人,他点点头,再次朝那个墓碑鞠躬,转身离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