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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把窗户开着呢?”小睿进来换药,见胡蝶坐在沙发上,盘着腿,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单手正噼里啪啦打字。
胡蝶应付嗯了声:“刚吐了,味道太难闻。”
小睿哦了下,将托盘里的药水汲到针管里,再间接注射到挂针的导管里。
小睿:“要帮忙收拾吗?”
胡蝶摇摇头,从屏幕前抬起头,面色有些苍白,但说话间还有精气神:“帮我问问洪主任有没有膏药?帮我拿几贴吧。”
小睿往胡蝶身上环视了一圈:“哪受伤了?”
胡蝶提起自己的手腕,“腱鞘炎犯了,还有颈椎。给我拿几贴膏药我敷一下就行。”
小睿应声,收拾好针管和药水,下楼帮她拿膏药。
胡蝶放下电脑,站起身,举着吊瓶走到卫生间。
虽然味道已经消散的差不多,可是仍有那种靡靡的黏腻感。仅是心里带来的感觉,她也无法忍受。
地上静默瘫着一团头发,在胡蝶眼中,那团头发恍若已经生出鼻眼,虽蜷缩在一起,但无一不在嘲笑她。
看吧,你多脆弱。这么多年,花了多少钱修护这一头黑发,结局呢?结局是什么?
胡蝶狠狠闭上眼睛,等小睿拿到膏药上楼的时候,让她帮忙收拾了卫生间。
中午陪着杨嘉一等手术,不知道是下楼迎了冷风的缘故,还是早餐没吃,身体的反应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胡蝶窝在急诊的厕所里呕吐,就连前天下午吃的花卷也呕了出来。
她看着模糊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乖巧铺在肩膀上,这几天在医院,没办法护理它,光泽也黯淡了几分。想了片刻,又自嘲一笑。
身后的隔间出来了一位阿姨,递给她一张纸巾,阿姨眉眼带笑,说话也温柔:“有宝宝啦?吐得这么厉害,一定是个调皮的。”
胡蝶愣愣地看着纸巾,直到阿姨将纸巾塞到她掌心,她才抿唇。
阿姨没说什么,洗完手就走出去。
萍水相逢而已。
是啊……萍水相逢而已。
小睿将窗关上,又帮她贴上膏药。
小睿:“那个…杨阿姨的儿子,刚才在主任办公室问起你。”
胡蝶回神:“问什么?”
“问你生了什么病,住了好几天神色还那么差。”小睿抱臂靠在窗棱侧头看她,“还问了能不能上楼看你。”
胡蝶低头,“然后呢?”
小睿耸耸肩:“主任没给他说你的病,我帮你拒了。你还在适应期,万一有什么反应吓到弟弟就不好了。”
胡蝶扯唇,情绪有点蔫:“滚蛋。”
“不想告诉他?”
“什么?”
“你的病。”
胡蝶摇头,颇有些无奈:“每次要和他说,总会被打断。”
“感觉这小孩儿有点喜欢你。”小睿看向胡蝶,胡蝶望着窗外低空飞过的白鸽,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你这情况……还能谈恋爱么?”
胡蝶将视线挪回来,捶了她一拳,“我七老八十也能谈!”
话题算是避过。
可横在两人面前的问题,却是怎么也消不掉的。
杨嘉一那打眼就能看出来的情绪,躲不过她。对于胡蝶来说,杨嘉一只能算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有爱慕很正常,有心动也很正常。
想到杨平暮曾经的处境,很容易联想到杨嘉一的成长过程。
对于这种环境下成长的人,往往只需要一点点示好,他们就难以忘怀。可一旦这种示好逐渐变成利用、甚至是博名出彩的工具,他们就会无限期封闭自己。
杨嘉一如今的样子,如果胡蝶逼问,他甚至也不知道现在的心动算是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
因为她也曾是这样的人。
-在吗?
床头柜上手机嗡嗡响了两声,屏幕亮起,胡蝶瞥眼看过去。
-你还没告诉我想吃什么。
胡蝶这才拿起手机,回复。
-没什么胃口,不用了。
可能是回绝的字看着太生硬,正在输入中…闪了几瞬就再也没出现过。
胡蝶一贯的做法。
晾着。
人沉溺一段情感中的时候,是分不清界限的。
正如同她与杨嘉一。
刚才小睿的话惊醒了她,她所认为的,与杨嘉一所经历过的全然不可一概而论。
她是要死的人,初次见到杨嘉一的夜里,因为一首歌,她苟活于世。
再次遇见,她带着越来越少的生命,救下了一个穷途末路的人。
而这个穷途末路的人要救的,却是见过她最惨烈青春的人。
时间就像是一场轮回。
指针永远走不到尽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滑稽的故事。
她对于杨嘉一的感情是怎样…悲悯?释怀?
她不清楚。
只知道,那一定不会是爱情。
胡蝶翻出上次联系的好友。
手指戳戳点点。
很快,对面给出了答复。
胡蝶松了一口气,退出聊天页面,才发现杨嘉一已经发来好几条信息。
-好。
-那…晚上有没有想吃的夜宵?
-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就十分钟。
胡蝶眼睫颤了颤,闷着嗓子,轻轻叹了口气。
-好。八点,六楼吧。
下午小睿上楼来,给她带了粥和药,放在桌子上。
“白粥。温一温胃吧。”
胡蝶应声,眼神仍旧没有离开电脑,文档删删减减,最终定稿保存起来。
大纲页在电脑桌面被摊开。
就像是她生命的倒计时一般。每一章都有其既定的命数。
小睿坐在一边,在一堆药盒上仔仔细细写下服用量。歪头看见她没有打字后,才开口问:“要写完了?”
胡蝶颔首:“还有四五章就结局。”
小睿笑道:“主任要开心死了。”
“的确,要是看到大结局,可能真要气死。”胡蝶站起身伸懒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滑下来,掌心又多了几根,“真想快点死。”
“别看了。”小睿起身,把她手心的头发拿下,领着她吃饭,“再乱想头发掉得更快。”
“哦。”胡蝶安静坐下。
小睿帮她把头发拢在一起,用电话线发圈绑起来。
她静默地看着胡蝶吃饭的侧颜。
这次化疗后,胡蝶的反应的确不是一项好的征兆。主任私下和其他几位医师开了好几次会议。小睿也跟着听了听。
总的来说,百分之八十的意见就是看开点,让病人做点想做的事情。她的情况,华佗再世也没有办法。
胡蝶脸侧的轮廓已经瘦削到非常人的锐利度。
最初小睿是不认识胡蝶的。奈何洪主任接诊后天天念叨,小睿也去查了胡蝶的百度百科。
很荣幸接诊过知名作家。
但也很不幸,要看着这位作家慢慢死去。
刚定下化疗那会儿,胡蝶的态度还不错,吃药打针很积极。后来临床反应出来,一夜过后开始脱发,胡蝶就像变了一个人。抗拒治疗、偷拔针管、在天台疑似跳楼……
那个时候,小睿才从洪主任口中得知,胡蝶在写作初期患有极度严重的抑郁症。
或许是因为文人作家常常与故事共情的缘故,抑郁这一词在这类职业中经常出现。
但胡蝶和其他人相同又不用。
她从不会与故事共情。她只会和她的头发产生一种极度依恋。甚至会出现幻觉。
小睿转神,将药给她整齐摆放好。
“吃法都写在上面了。”她道。
胡蝶放下勺子,将白粥的盖子合上,说道:“好。吃不明白我再找你。”
小睿将将沉重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你当吃糖呢?还吃不明白?”
胡蝶擦擦嘴,“只能这样想了呗,不然那么多在喉咙口就化掉的药,那味道一整天都忘不掉。”
“行呗。这样想也挺好。”小睿起身,“那我下班了。有事叫值班护士。”
“拜拜。”
-
今天安城又新婚。
白白的雪又覆盖住高楼大厦,像披了白色的婚纱。
胡蝶走到大平台的时候,八点过几分。
杨嘉一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站在栏杆处,手上拎着保温饭盒,像一座凝固的大山,攀不过也移不走。
胡蝶站得远,见他的背影同四周陈列物品的对比,才发觉他竟然还在长个子,比初遇那时候还要高点儿。
他今日倒穿起了羽绒服,灰黑色,在夜里看不明显。腿上应该是加绒的灰色运动裤。
胡蝶向他走去。
有落雪在地上,人踩上去,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
听到动静,杨嘉一转头看向她。夜色朦胧,胡蝶依稀只能看见他的眼眶略微红肿。
哭了?
胡蝶将手塞进衣服口袋,抬头看他。
“谁欺负你了?”胡蝶问。
杨嘉一清清嗓子,没吭声。
胡蝶见他不开口,追问:“不是你叫我聊聊吗?”
杨嘉一缓了缓情绪,这才开口:“嗯。”
声音闷闷的,像堵了一团棉花。
片刻,杨嘉一缓过情绪,问她:“冷不冷?”
胡蝶摇摇头,今天衣服裹得挺多,只有没裹到的手冰冰凉凉。不过现在放在口袋里,也感受不到冷风侵袭。
杨嘉一拉开羽绒服拉链,从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双毛绒绒的手套,递到胡蝶眼前:“带上。”
“你是哆啦a梦吗?”胡蝶接过,没带上,反而是把手机掏出来,将几个名片转到杨嘉一微信上,“你记一下,这几个是华文音乐工作室挺有名的制作人,如果你有什么音乐上的想法可以跟着他们学习。光是看我那里的书是不够的。”
杨嘉一看着胡蝶侧脸下露在头发外的耳朵,小小的,粉红色。
胡蝶抬眼,发现他并没听自己讲话。
略微有些懊恼:“杨嘉一?”
“在。”
“你听不听?”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杨嘉一冷不防来了这一句,胡蝶顿时失声。
想再启齿,却不知怎么开口。
杨嘉一伸手,将她乱飞的头发捋在耳后,又抓住羽绒服的后领往前拽了拽,围住她的后脖颈。
“身上不舒服吗?”他问。
“什么?”
“有膏药味。”
“你鼻子倒挺灵。”胡蝶缩缩脖子,“颈椎病。”
说完又匆匆补了一句:“老毛病了。”
“你一点也不像个成年人。”杨嘉一说,“到现在这个年龄,还不会照顾自己。”
胡蝶皱眉,“你都快比我小一轮了,好意思说我?”
杨嘉一:“起码我还能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胡蝶:“……”
杨嘉一很郑重地叫她:“胡蝶。”
胡蝶撇头:“你少损我了。”
“不损你。”杨嘉一想看看她的脸,可是她将脸转过去,他看不着,但也没关系。
杨嘉一提了口气,轻轻道:“我想…再多一个照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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