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岁末年初,又到一年元旦。

跨年夜的聚餐现场,满是欢笑声语,从一一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

弟弟扎西的期末汇报演出应该结束了,但短信窗口始终停留在她发去的"加油"二字,她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串珠,那是扎西用第一笔舞蹈比赛奖金给她买的。

孙佳言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挤过来,新做的水晶指甲在从一一眼前晃了晃:"我妈让你明天去家里吃铜锅涮肉。"

"明天去索朗那儿。"从一一回过神来,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他新店开业了?"孙佳言挑眉。

"嗯。"从一一点点头,她说话总是这样,能省则省,仿佛多吐一个字都要耗费力气。

从一一垂眸看着孙佳言餐盘里快要溢出的麻酱,想起阿依(藏语:奶奶)总说折嘎拉姆山的雪就像这样浓稠,能盖住所有不愿示人的秘密。

孙佳言早已习惯她这性子,自顾自地安排:"那我跟你一块儿去。"见对方又只是点头,她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地址告诉我!别又跟上次似的让我满胡同转悠!"

大厅中央,队员们正轮流表演节目,有人抱着吉他弹唱流行曲目,几个小队员跳起抖音热舞,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从一一望着他们,思绪却飘回了千里之外的耶拉雪山,下午通电话时,阿依兴致勃勃地说自己从山上找回了小牛犊,她想起小时候跟着阿依上山,老人背着竹篓走在前面,藏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苍鹰的翅膀。

"发什么呆呢?"孙佳言突然塞来一杯橙汁,自己则拎了瓶啤酒:"走,去给教练敬酒。"她顺手替从一一捋平衣领,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佳言姐!"新来的小队员红着脸跑来:"能帮我跟一一姐要个签名吗?我妹妹特别崇拜她......"

孙佳言眨眨眼,把签名板递给从一一:"听见没?签名儿。"

从一一接过签名板:“To签吗?”

“肯定的啊!”孙佳言看向小师妹:“想写什么?”

“To球球:快高长大,我在国乒等你。”小师妹笑眼弯弯,一脸期待的看着从一一。

"给。"她把签名板递给小队员,衣服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扎西发来的短信:“演出结束,很顺利。”

从一一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群人把矛头对准了自己,应该就没有再去招惹扎西了吧。

夜色渐深,她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思索着该如何处理“匿名举报”事件,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孙佳言倒是一夜好眠,早早儿就去食堂吃了早饭,还给她带了两个包子,吃过早饭,两个人又去食堂拎了两箱水果,才慢慢悠悠去了北舞接扎西次仁。

孙佳言斜倚在车门上,墨镜架在鼻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她只见过扎西次仁两次,却对这个康巴少年印象深刻,学民族舞出身的少年身段修长挺拔,性子却软,面相也柔,再加上一头长发,要是只看背影,恐怕会以为是个女孩儿。

可当扎西穿着羽绒服小跑出来时,孙佳言差点没认出来,她下意识摘下墨镜:"诶?你的长头发呢?"

从一一猛地扯下弟弟的毛线帽,扎西原本及腰的长发如今只到耳下,少年慌乱地抢回帽子:"期末排练...老师说长发不方便。"

从一一的手指僵在半空,不方便?那头长发可是康巴汉子的骄傲,况且弟弟后颈上还留着几道未愈的抓痕。

孙佳言浑然不觉,吹了声口哨:"短发也挺精神嘛!"她伸手想揉扎西的脑袋,却被少年偏头躲开,扎西抿着唇钻进后座,整个人蜷成一团。

"你弟今天吃枪药了?"孙佳言小声嘀咕。

从一一没接话,脸色却沉了下去,她坐进副驾,透过后视镜注视着扎西通红的耳尖,心里又急又气,可瞥见扎西不安的模样又心软了。

碍于孙佳言在场,她不好开口,只能等晚上再问个明白了。

索朗多杰的汽修铺子在一个巷子口,孙佳言刚停稳车,就听见卷帘门哗啦响动,那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康巴汉子弯腰钻出来,大冬天的,他竟然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工服,袖口挽的老高,蜜色肌肤上还沾着机油,最让她震惊的是,索朗也剪短了头发。

"你们藏族最近流行短发?"孙佳言戳了戳扎西。

索朗的目光最先落到从一一身上:"十一,新年快乐。"

孙佳言故意在索朗眼前挥手:"你这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也不小呀,只看得到她?"

索朗这才转向她:"佳言,新年快乐;扎西,新年快乐。"

孙佳言撇了撇嘴,学着他的语气:"索朗,新年快乐。"

看两个男孩儿扛着水果跑上二楼,孙佳言拉着从一一绕着新装修的门面转了两圈:"可以啊,连举升机都配齐了。”随后又在铺子里左右看了看,感叹道:“他来北京才几年,就攒出这么多......"说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从一一:"你别告诉我这铺子有你股份?"

"借了他二十万。"

"二十万?!"孙佳言一把拽住她手腕,压低了音量:"你总决赛奖金才多少?万一赔了......"

"他会还的。"从一一打断她,目光扫向正在厨房忙碌的索朗,他正单手颠炒锅,另一只手稳稳扶住扎西次仁的肩膀,教他控制火候,油烟升腾间,两个剪短的头颅靠得极近。

“你呀,挣点儿钱,不是给这个了,就是给那个了。”孙佳言摩挲着下巴,盯着那个高壮的背影,啧了一声,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看向从一一:“诶,你有没有觉得索朗好像又长高了?”

“嗯。”

“他多大了?二十五六了吧,还长呢?”

“男孩儿成熟的晚些。”

从一一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扎西次仁的。

孙佳言又啧了一声,索朗的心思她是清楚的,但看起来从一一并不清楚,或者说从一一并不想清楚。

孙佳言换了个话茬,调侃到:“你弟弟在他旁边都显得小鸟依人了。”

听到这话,从一一瞥了她一眼:“别说这种话!”

“什么话?”孙佳言只是随口一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从一一正色道:“扎西现在青春期,别拿他开玩笑。”说罢,从橱柜里端出碗筷摆到餐桌上。

孙佳言瘪了瘪嘴,她老早就知道从一一是个极其护短的人了,想一想自己有时候也是那个“短”,便又轻松的坐到了沙发上去刷手机了。

他们仨在厨房忙了一阵儿,午饭也就做好了,一道道热菜陆续端上桌儿,清一色的川菜,红油铺的满满当当。

孙佳言啧啧两声,看向索朗:“就没炖个清汤啊?”

索朗看了眼从一一:“我不知道你要来。”

“好吧好吧,知道一一爱吃辣,去给我倒碗开水,我涮着吃。”

索朗倒是利落起身,给她倒了两碗开水。

四个人举起饮料碰了一下:“新年快乐。”

饭桌上的热气混着红油的辛香,四个年轻人的脸在蒸腾的雾气里若隐若现,扎西次仁坐在索朗旁边,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在辣子鸡丁里挑着花椒,孙佳言则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块水煮鱼,结果被辣得直吐舌头,猛灌了两口饮料才缓过来。

"索朗,你这手艺可以啊!"孙佳言一边涮着开水里的菜,一边竖起大拇指:"比我们食堂强多了。"

索朗嘴角微微上扬,没接话,只是默默给从一一碗里夹了块毛肚。

孙佳言夹起一片涮得发白的毛血旺,辣油顺着筷子滴进碗里,她的目光在餐桌两端游移,从一一正低头挑着鱼刺,细白的指尖和青瓷碗沿相映,活脱脱是幅江南水墨画;而坐在对面的扎西次仁鼻梁高挺,蜜色肌肤,和索朗那都是典型的康巴汉子长相。

"藏族人本来就不用姓氏..."她暗自嘀咕,眼前这对姐弟的差异实在太过醒目,更别说从一一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印着的"汉族"二字。

"你俩该不会是捡来的吧?"孙佳言半开玩笑地问出口的瞬间,饭桌突然安静了。

从一一的筷子悬在半空,红油滴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索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而扎西,他的手指猛地收紧,筷子"啪"地一声搁到桌上,转身就冲下了楼。

从一一则立刻推开凳子追了出去。

桌上只剩孙佳言和索朗,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孙佳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索朗盯着楼梯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起身收拾碗筷,他的动作很轻,但孙佳言还是听见他极低地叹了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

扎西和从一一的确不是亲姐弟,扎西家在兰卡村,父亲是个酗酒的牧人,醉酒后常抡起马鞭抽打妻儿,母亲在他五岁那年某个黎明,揣着一袋糌粑消失在雪山垭口,再没回来,而父亲则在一个零下二十度的冬夜,醉倒在玛尼堆边,被人发现时,身体早已冻的僵硬。

从此,他只剩阿依,一老一小相依为命。(阿依是奶奶的意思。)

阿依深信一定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太多孽,今生才会遭此报应。

那天她刚在萨迦寺磕完一百零八个长头,抬眼就看见了脏得像只小土拨鼠的从一一,小家伙正扒着供桌偷吃酥油灯旁的朵玛。

她认定这是空行母赐予的赎罪机会,所以,毫不犹豫就收养了从一一,让她成为了这个家的长女。

在牧区老一辈的观念里,孩子能活下来已经是福报了。

至于教育,那是城里孩子才配想的奢侈事,就像牦牛不必学数草料,牧人的孩子会赶牛就够了。

从一一和扎西能读书,全赖乡小学那堵印着"两免一补"标语的围墙。

从一一十岁那年,被来视察的县长发现能赤脚在海拔四千米的草甸跑出“风速”,县里用扶贫款把她送进成都体校后,扎西的世界就此安静,直到去年扎西考上北舞,两姐弟才终于不再聚少离多。

月前,从一一在帮他整理藏袍时发现衣服上有被烫过的痕迹,才知道自己的弟弟竟然正在遭受校园霸凌。

周琳迷恋他的阴柔气质,先是刻意接近,被拒绝后,就伙同了一波人欺负他,他们不但在言语上羞辱折磨他,还用烟头在他身上烫疤,一边折磨他的身体,一边摧毁他的精神。

"头发是他们剪的?"从一一攥住弟弟的手腕。

扎西双腿一软滑坐到地上,抬手死死捂住自己参差不齐的短发。

“阿姐,是不是我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所以才会被...”他哽咽着抬头。

从一一松开他的手腕,将清瘦高挑的男孩拥进怀里:“扎西,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小胖子总是欺负你,姐姐是怎么做的吗?”

他当然记得,那年冬天,小胖子抢走他新得的文具盒,还往他衣领里塞雪块,阿姐直接揪住对方的衣领,一拳把他打翻在结冰的溪边,然后拖进牛圈,抓起湿漉漉的牛粪糊了他满脸,小胖子哭嚎着求饶,从此村里再没人敢欺负扎西。

“对不起,阿姐……”他哽咽着握住挂在胸前的嘎乌盒,里面装着护身经文:“是我太没用......”

从一一不是藏族人,被收养后也因为不是本族人而被村里的孩子们排斥,再加上后来去了成都的体校,所以她对宗教信仰并无执念。

她记得扎西第一次戴这个嘎乌盒时,阿依说里面的经文能挡住恶鬼的刀,可此刻看着他蜷缩的背脊,她觉得那些经文没能挡住最可怕的刀——自卑的刀。

看着扎西因自我厌弃而蜷缩的样子,从一一心里又疼又怒:“是我不好,是我没教会你怎么保护自己!”

“别怕。”她收紧手臂,把他搂得更紧,仿佛要把他破碎的自尊一点点拼回来:“有阿姐在,什么都不用怕。”

"阿姐,别去找他们,我都知道了...他们在网上造谣你霸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刚拿到世界冠军,不能因为我的事毁了前途。"

“看来学校的处罚对他们并没有作用,我们报警吧。”

"不行!"扎西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恐:"不能报警!"

“扎西,我知道他们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所以学校的那些处罚恐怕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你不要怕,咱们手里是有证据的。”

“不行,真的不行,阿姐,真的不行。”扎西抓着她的手臂,眼里满是祈求:“我...我...我转学吧,阿姐,我离开这里,他们就没办法再欺负我了!”

“扎西!”从一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又疼又闷,他怕到宁愿放弃舞蹈。

"求你了阿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我很没用...但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

“扎西,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咱们...”

“可已经举报过他们了不是吗,他们不仅没有受到惩罚,他们还报复你,姐姐,不要报警,求求你了。”

从一一不明白扎西为什么会这样抗拒报警,即便那群人有或政或商的背景,但这世上总还有公理二字,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只手遮天。

“姐姐,你答应我吧,我明天就搬到索朗这里来,我不再去学校,这样他们就没办法欺负我了。”

从一一几不可查的叹息一声,扎西的敏感与懦弱有太多的原因,但这些都不是他该被霸凌的理由,受害者是无罪的,即便他不敢反抗。

哎,毕竟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反抗:“好...”

孙佳言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自己那句话戳中了扎西的什么敏感点:“哎呀,我真不知道他这么在意这事儿,有没有血缘关系有那么重要吗?你对他不比亲生的还好!”

"小孩子青春期。"从一一打断她。

"你也就比他大一岁。"孙佳言瞥她一眼,有些无奈,随即起身告辞。

等她一走,索朗立刻掏出手机:"你让我跟着他,结果拍到了这些。"

视频里,扎西衣不蔽体的被几个人按在墙角,孙同正用打火机燎他的发尾:“你可以啊,还榜上个打球的,让一个女人来替你出头。”

扎西双腿在地上挣扎着,手则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灭火:“那是我的姐姐,我不准你们伤害她!”

“呵,你俩身上有一根儿毛像吗?还姐姐。”孙同用脚踩向扎西的大腿根部:“不如这样,你好好儿伺候伺候我,我当你哥哥!”

视频只录到了这里,因为随后索朗就冲出去救下了扎西,这也是索朗剪短自己头发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没能完成好从一一的嘱托,保护好扎西,所以剪短了自己的头发,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扎西求了索朗很久,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从一一:"他怕你搅进这件事情,影响你的前途,你打算怎么办?”

“有这个视频,报警的话......”索朗建议到。

“他不肯报警。”

“为什么?”索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去!我不怕他们!”

从一一却摇了摇头:“让我想想吧。”她看着视频里弟弟衣不蔽体的样子,回想起扎西眼底的恐惧,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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