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陛下在殿外呢。”
笔尖顿落在纸上的时间久了,墨水洇散成渍,将一幅就快要完笔的莲花图给毁于一旦。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墨色沾染其上,实在是讽刺。
持笔的女人垂眸,烛火照映在她秀美的面庞上,女人长睫微颤,并不在意地将毛笔轻轻放在笔山之上。
“就说我歇息了。”女人淡淡开口道,目光挪向窗边。
窗边微风吹拂,吹动烛火摇曳,她又说道:“将窗边烛火熄了,夜里风凉,把窗户也闭上吧。”
婢女抿了抿唇,静默了片刻方应声道:“诺。”
宫殿之外,站在步辇旁的高忠看着玉兰殿的烛火之光消弱,轻叹。
这满宫之内,也唯有这贵妃娘娘,敢如此对待陛下。陛下人就在殿外,她却避而不见。
他转身向骆帝:“陛下,娘娘,似乎是歇息了。”
此话说得心虚,饶是高忠自个儿也不信。
骆帝高坐在步辇之上,目光悠悠地转向灯火微暗的玉兰殿,冷笑了一声。
“是真的歇息了,还是不愿意见朕。”
骆帝一针见血,高忠自然是不敢答话,垂着脑袋。
“罢了,贵妃近来许是心情不佳。”骆帝倚靠在步辇上,对贵妃的事情轻拿轻放,“明日,命人取些血燕给贵妃安神。”
这般偏宠,在后宫是独一无二的。
“诺。”
“回乾阳殿。”
玉兰殿与乾阳殿的距离极近,是除皇后娘娘的椒房殿之外,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宫殿。
从玉兰殿回乾阳殿的路上,骆帝忽地发问:“神暗卫可有新的消息。”
“回陛下,六皇子命人送回了清水县的账簿,确有贪污。六皇子还未归京,许是有事耽搁了。”
骆帝阖眼听着高忠回话,不再开口。
高忠心想着,大抵是经过了玉兰殿,陛下这才想起了六殿下。
六殿下虽并非贵妃亲生,却是在贵妃娘娘宫里养大的。只是,六殿下自小就不被陛下所喜,当年六殿下的生母离世,陛下是欲将六殿下送给其他宫娘娘膝下抚养的。
还是贵妃娘娘主动提出要亲自抚养六殿下,六殿下才留在了玉兰殿。
可即使是在贵妃娘娘宫中长大,六殿下依旧备受冷眼。身为皇子,可六殿下,在宫中的艰难,还要甚过许多宫婢内侍。
六殿下,身世曲折,便是被断了根的高忠看着,也觉着心疼。
此次骆禅檀被派往清水县,明面上是查清清水县的贪官污吏案,实则是奉了皇帝的密诏,为了解决清水县及附近郡县的妇孺失踪案。
清水县在早些年间,因矿源枯竭,县内又不宜耕种,财政入不敷出,县中居民多迁居别处。然,年年须得给朝廷上交赋税,清水县县丞也是为此焦心。
心急如焚之时,有人送上解决的计策,便是如同雪中送炭。
只是,此计铤而走险,一旦败露,就是祸及亲族,株连九族的大罪。
偏偏,送上此计策的人,上头的人位高权重,手眼通天,给清水县的县丞喂了一颗安心药。
这不道的计谋,便是贩卖妇孺人口。
清水县地处偏僻,周遭密林丛生,地形复杂,外人难以出走。
一旦尝到了甜头,利欲熏心,被金钱蒙了眼睛,便会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清水县县丞的动作也随之从起初的蛇行鼠步慢慢变得大胆起来,犹如吃了熊心豹子胆。
最开始还是掳掠些街头流浪的小孩孤女,后来,又在街头抢掳迷晕平民家的民女,手伸得长了,自然也会露出些首尾。
自家的妻女失踪,便会有人到府衙投案。
若只是普通人家的妻女,府衙自不会倾力寻找,时间长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不了了之。
奈何,这回失踪的,是江南明家的嫡孙女。
江南明家,祖上曾任太子太傅,如今的明家少公子又官任鸿胪寺少卿。明家嫡孙女跟着祖母到白山郡来探亲失踪,此事不小,白山郡的郡守按不下此事,又闹到了京都。
毕竟祖上有荫,皇帝不能不理会此事,就派出了骆禅檀去寻回明家的嫡孙女。
“你最好别再想着逃,否则,我就斩断了你这双不听话的腿。”
陶昭南的手腿被麻绳绑着,情形好似又回到了她初到此地之时。
天一亮,骆禅檀又出去了,可陶昭南已经没有了想要逃的心思。
趁着骆禅檀不在此处,那个服侍过她的小丫头又偷摸着进了屋子,从桌上倒了杯水喂到她的嘴边。
她已经有将近五个时辰滴水未进,口干舌燥,喝水的动作急促慌忙。
“姐姐,你慢些喝。”
她没喊她姑娘,而是唤了声姐姐。
这声姐姐让陶昭南有些恍惚。
她的亲弟弟,依附在她身上吸食她血肉的吸血鬼弟弟,都很少喊她姐姐,而是直接喊她名字。
“谢谢。”陶昭南这才认真地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模样白嫩,不像是从小就出生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孩子。
她的掌心没有生出粗糙的茧子,光滑柔嫩,应当也没干过什么重活。当时她提水帮她备水,用的是小水桶,桶里的水只装了不到一半,这才上上下下跑了数回。
“白露。”
“这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白露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突然又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开门声,立刻将水杯藏进了袖子里,起身走到一边。
骆禅檀一进门就扫了白露一眼,这才去看坐在地上的陶昭南,她的嘴唇湿润,分明就是刚刚饮过水的模样。
不过,骆禅檀并不想追究。
“想清楚了吗,还想逃吗。”他哂笑了一声。
陶昭南不说话,也不动作,抬眸直直地看向骆禅檀。
骆禅檀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死灰,没有任何的波澜。
“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陶昭南愣了愣,骆禅檀突然提起问她的姓名,应该是刚刚在门外就将二人的对话都听清了。
陶昭南沉默着,一是不想应答,二是她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昭南,招男,她的名字,全是父母对儿子降生的希冀。
“怎么,你连名字都没有吗。”骆禅檀挑眉看向她。
“陶昭南。”她闷声开口。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改与不改,也没什么意思。
“陶昭南。”骆禅檀细细在舌尖念她的名字,然后笑了。
只是一念,他便明白了她名字的含义。
他拿剑斩断了束缚着她手脚的麻绳,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
“事情办完了,走吧。”
陶昭南不知道他口中的事情是什么事,也不想问,直觉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手拽着陶昭南的手腕,眼神瞥向站在一边的白露,冷声道:“跟着。”
白露有些惊讶,按捺住心中的情绪,默默地跟在二人的身后。
“可会骑马。”骆禅檀看向身后跟着的少女。
少女点点头,骆禅檀抬了抬下巴:“你骑那匹。”
骆禅檀牵出马匹:“上去。”
这话是对着陶昭南说的,他的这匹马比昨夜她骑的那匹还要高大,那马儿又反抗着不让她上去,她实在是没有法子。
骆禅檀看着她笨拙的动作,没忍住扬起看戏的笑来。
“我上不去。”陶昭南站在马匹的一侧,没有看向骆禅檀,没有向他投向求助的目光。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骆禅檀冷哼一声,一只手拉住缰绳,马儿立刻安分下来。
他拦腰抱着她上马,将她整个人锁在双臂之间。
“驾。”随着缰绳一甩,骆禅檀双腿夹击马腹,座下马即刻飞奔。
陶昭南重心不稳,往前扑之后又不受控制地靠在骆禅檀的胸前。
马匹颠簸,一路上实在不好受。
该不该说,幸亏她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否则不得全都呕出来。
到了落脚的地方,骆禅檀让店小二上了饭菜,可陶昭南实在是没有胃口,只是简单吃了几口。
也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需要赶得这么着急。
半夜,陶昭南被身边的动静吵醒。
骆禅檀似乎完全放心她不会逃走,开了两间房,她和白露住在一间。
她让白露跟着自己睡床,可白露好像睡不着,翻来覆去得睡不着觉。
“怎么了。”陶昭南轻声问她。
她年纪应当不过十五六,比自己要小得多,她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长姐的模样。
白露刻意压低了声音:“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
陶昭南被她问住,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白露和她面对面躺着,似乎是叹了口气,与她挪得近了些。
“姐姐,我怕。”
陶昭南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她连一句“别怕”都无法说出口,只因她如今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如何能护得住另一个人呢。
“姐姐,我们不会被卖到其他地方去吧。”
“我不知道。”
陶昭南一边拍她的后背一边哄着她入睡,心里却生出许多疑惑来。
她低头看着怀里呼吸绵长的少女,竟有一种直觉,这孩子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男人,也是个不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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