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老师每月需要和几个同学谈心,把结果制成心理汇报单上交。他将这项任务下发给各班的心理课代表,让他们每月选出两对童男童女当祭品,把体育课的大好时光献给高中生心理健康建设,即:上楼听他说废话,自己做讲座记录上交。
因此各班的心理课代表执掌着一班生死,颜阎虔诚地赐名:大祭司。
郁霖雨就是被大祭司献祭的倒霉蛋。又是一节大好的体育课,她不能睡觉,不能下楼打羽毛球,居然要在顶楼听心理老师讲二十年前的PPT!
看着窗户,她真想跳下去,在触地前的一瞬间忽然身体一轻,变成鸟飞起来,扭头往南方展翅,再也不回来。
倒霉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心理老师翻了翻名册,恰好点了她:“郁霖雨是吧?”
郁霖雨垂头丧气地站起来:“是我……”
“来,你面前的这张图,你看到了什么?”
郁霖雨伸着脖子看那张同时具有海洋、天空、沙漠、猫和人类侧脸等各种要素的图:“呃……人脸?”
“焦虑。”心理老师一锤定音,“这明显是焦虑!郁霖雨同学,你有严重的焦虑症状,你对现状感到不满,又对未来感到担忧。”
如果刘征兰在这儿,她就会冷笑。如果颜阎在这儿,她就会大声冷笑:好嘛,来打白工结果确诊焦虑症了!
“那我要是看到海呢?”坐着的拉面问。
“抑郁。这明显是抑郁的症状!你的现状充满了痛苦,又对未来感到不满……”
郁霖雨心中的不满无处发泄,只能偷偷在桌子上画小乌龟。
郁霖雨最近和商博良绝交了。
商博良不姓商,姓张,是英语课代表,立志成为翻译,颜阎亲切地称之为商博良在世。连带着将英语全班倒数第一称为罗塞塔石碑。
商博良是无可挑剔的可爱女生。这个“可爱”是返璞归真的原意——值得喜爱。从成绩,到性格,再到长相和人品,压根没有显著的缺点。
她和商博良的吵架源头再简单不过了。商博良的同桌——拉面,跟郁霖雨说商博良的坏话。
说的具体是什么她记不清了,反正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拉面脑袋可能是临时出了问题,也可能是低估了郁霖雨和商博良的友情,居然跟商博良的朋友说她的坏话。郁霖雨震惊不已地看着她,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商博良,从此和拉面再不往来。
但是商博良把这件事忘记了。
她可能是忘记了,也可能是无法忍受和同桌绝交的压抑,谎称忘记了(郁霖雨不愿意这么想)。总之,她和拉面渐渐和好了,郁霖雨和拉面还在绝交。
郁霖雨也私下抗议过:“你能不能别老是和拉面说话?”
商博良意在调停:“她人不坏的。我和她就说几句话,不算是朋友。”
一次。
“你和拉面少说话,我和她关系不好。”
“一定少说。”
又一次。
“又跟拉面玩,又跟拉面玩!不跟你说了。”
“别生气啦……”
再一次。
“拉面?”
“嘿嘿……”
终于,她们最后的对话来了。
商博良小心翼翼地抛出话头:“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交友呀?我觉得这个距离感有点……太近了……我不喜欢朋友管我交其他朋友。”
郁霖雨看着她。她露在额前两侧的发丝,光滑的皮肤,微皱的眉。她感觉有什么透明而晶莹的东西碎掉了,这碎裂声令她的眼睛像一汪温泉。
她小声地,坚定地说:“我讨厌她。”
“我真的不喜欢别人管我的交友。”
“……那就算了。”
两个人对坐着,在喧闹的课间,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有高声怒斥,谁也没有声嘶力竭。两人很正式地提了绝交,然后再也没有说过话。
想起来真幼稚。绝交,好坚决的词。大人是不会用这种毫无转圜余地的词汇的。可在郁霖雨心中,没有比这更具契约性质的词汇了。
在这尴尬的局面里,颜阎作为班里唯一没有朋友的局外人挤了进来。
“郁霖雨——”她小声拖着尾音,“走哇,下节课地理,我们选生物的自习,快去占座!”
颜阎和商博良在一起补课,没事也夹在她和商博良之间玩。自从和拉面吵架后,郁霖雨就和她坐在一起上自习了。她们把书带到隔壁日语生的教室,从后排的桌子下拉出长板凳,坐在了板凳的两侧。
“我支持你。”颜阎说。
“……什么?”
“我支持你。”颜阎重复道,“我喜欢商博良,我也喜欢你,但是这件事我支持你。
我小学的时候也因为帮朋友出气跟别人绝交,结果她俩和好了。我不能说商博良是坏人,和同桌吵架是非常痛苦的,你看我就知道了。不如说,和讨厌的人坐得那么近是很痛苦的,让自己的处境轻松一点没有错,但我认为不该把朋友放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更何况朋友是为了她才把自己放在尴尬的境地。所以在你们的争执里,我站你。”
郁霖雨简直想笑:“你好像在投诚一样。”
“就是投诚啦。”颜阎在草稿纸上画奇怪的线条,“我喜欢商博良,所以我还是会和她说话的。你也知道我在班上没朋友,有人跟我说话我得抓紧说,不然会憋死。但我也喜欢你,所以你和她如果再因为这种事吵起来,我肯定和你在一边。”
郁霖雨沉默了一阵:“谢谢。”
“不用谢。”草稿纸上的奇怪线条被她画成了一个简陋的高马尾小人,正在得意地踩着石头做出“闪亮登场”的姿势,“请叫我正义卫士。”
颜阎建议她:“你最近孤单了可以去公海。”
“公海?”
“公西华和公冶长那对同桌的小团体。她们收留所有和朋友吵架的流浪小孩儿。”
“你怎么不去?”
“我没朋友是自找的。”颜阎道,“我不知道聊什么,也不喜欢班里其他人的话题,不然我早插足你和商博良了。本来你俩在一起玩,我当宠物,过得好好的。现在好啦,我被弃养啦!以后我每天下课都得去二班找刘征兰了!”
为了她的身心健康,颜阎整理出了一整套理论,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女高中生交友分类法。
根据这套理论,她和商博良是完全的继承制。两人初中同班,高中被分到了一起,才得以继续这份本就不亲密的友情。
但高中的友情不在亲密,而在紧密。
在一个高压的集体环境中,友情太重要了。爱情的风险太高,小团体索取的精力又太多,想来想去,友情最合适了。
朋友、情侣、小团体,都是学校环境下诞生的互助集体,它的构成类似传统的家庭,并且真的承担了一部分家庭的责任。它的内部会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照顾彼此的情绪、成为利益共同体、并且用爱来粉饰混淆彼此的付出。
学生的爱太奇怪了。选择太少,需求又是如此迫切。朋友和朋友之间并不彼此喜欢,爱人和爱人也不怎么心动,大家互相望着,挽着手,下课在一起说些漫无目的的话,只是为了逃避某种孤独。
但不交朋友、不去经营任何关系呢?郁霖雨想过,但代价太高了。
在遇到痛苦的时候,在犯错的时候,在受到欺负的时候,小团体会自动成为后援。因为她们也可能会有困顿的时候,到时候你也必须报之以同样的支持。经营关系更像是一种风险预防。
况且,体育课,下课的十分钟,放学时从教室到学校门口的路。如果它们都是无言的,如夜空般沉默的,本就脆弱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继续支撑。是虚幻的爱滋养我们的心。
这种毫无营养的预制爱,虽然不健康,但是好吃,管饱。大家如饥似渴地咀嚼这份爱,让爱在口腔里咕嘟咕嘟冒着可乐的甜气泡。
爱在理论化之后,竟然如此刺耳。郁霖雨感到自己的心也咕嘟咕嘟,气泡碰到心壁时的破裂简直令牙齿酸痛。
无论如何选择,她都会后悔的。不管是耗费精力,重新交一个朋友,吃一份预制爱,还是从此孑然一身来去匆匆,她都会后悔的。
初中时,她体会过孤独的滋味,那真是令人恐惧。当你知道在教室里没有任何人在期待你的到来,走向座位的每一步路似乎都是错的,在学校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她对学校产生了抵触情绪,甚至差点因此不去上学。
所以她后来给女同学们当情感树洞,听她们讲感情问题,为她们分析情感经历。但她不擅长说好话,这份工作也很快结束了。
等她在班上找到交心的朋友时,初中就结束了。
现在想起来,她只感受到好笑和愤怒。
为什么要去讨好别人?为什么不早点去了解那个朋友?真是幼稚啊。
初中只有三年,虚浮的阶段性友谊怎么能和中考的重要性相比。她要是把一切精力放在学习上就好了。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慌乱和孤独,只是怜悯地后悔着。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后悔的那一刻,十一月的寒风顿时席卷了她的身体。
她知道当时的自己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那些痛苦,那些焦灼,都离她远去了。她向身后投去的,居然是一种责怪的目光。
她一开始明明是为了能考上重点班才回避社交的,后来也是为了未来的心理状态才给女同学们当树洞。
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即便这样,高中的自己也觉得不够吗?
那更远的未来里,她会怎么看待她如今的选择?是会觉得幼稚吗?还是将它一笑而过呢?
她想不通。于是跑去问颜阎:“你后悔了怎么办?”
“我从不后悔。”颜阎理直气壮,“我又不能穿越,我做的决定都是那个时候我能做的最好的。我从不苛责自己!不管什么时候,我做的决定就是我最想做的决定!耶!”
她耶完,突然想起什么,从桌洞里拿出一个包装袋里的黑绒头箍,头箍上有亚麻布扎的蝴蝶结:“差点忘了,送你。”
“送我干什么?”
“想起来了就送你呗,哪有什么为什么,你就当随机掉落好了。”
颜阎随机出点事已经很正常了,随机送点礼物应该也正常。郁霖雨拆开摸了摸它,手感细腻,也没有塑料的异味。她把头上的塑料头箍摘下来,换上黑绒的,感觉挺合适。
“可爱!”颜阎鼓掌。
“那我就收下了?”
“就是送你的!喜欢吗!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感觉就是……挺喜欢的?”
颜阎笑了笑,郁霖雨总觉得她话里有话:“那就好。”
郁霖雨把原来的头箍放进塑料包装袋里。就在她低头捻封口的胶时,眼角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
“颜阎。”
“嗯?”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颜阎扭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又看,最后宣布:“没有。”
“可是……”郁霖雨欲言又止,“没什么,算了。”
“拜拜!”
颜阎蹦蹦跳跳地回到座位上了。而郁霖雨,她盯着那个人影,一步一步地后退。人影也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那个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跟到她的座位前。她高跟鞋的声音回响在座位旁,徘徊在放学的路上,悄然飘到她的房间里。如同她的思绪,寸步不离。
拉面的大名叫孙兰舟,但这没有什么用,我只是顺便一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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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的不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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