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有无数星球,诞生过无数的文明。但文明的诞生与灭亡放在宇宙的尺度中,就如同昙花一现。无数的爬行文明直到毁灭都没能走出星系,也曾有行走文明巡视宇宙,却找不到其他生命,绝望地发现自己是孤独的旅人。
在无声的宇宙里,有一只猴子打出了莎士比亚全集,同时,有几个星球的文明恰好发展到可以跨星球旅行。巧的不能再巧的是,这几个文明相遇了。它们发现了更多的文明恰好在这个时间诞生,可以和它们交流,于是星际文明诞生了。
宇宙只是无声,但并不寂静。
这种以星球为单位进行文明交流,并且包含多种文明的时期,就叫文明爆发期。
她们所处的时代是第三次文明爆发期。以玛丽基金会造访雷姆利亚星开始计算,如今已经是4420年。
空想文明,就是第一次文明爆发期的俗称。
证明文明爆发的根据,就是在某个星球上发现不符合本星球生存环境的生物化石。这至少证明爬行文明已经出现,人们可以进行跨星球航行。根据化石的出土年代推导,第一次文明爆发期的确是可考的,但是这个文明留下的遗产无比诡异。
同样是文明爆发期,第二次文明爆发期的科技明显和第三次有相似的轨迹,从打磨工具、缝制衣物,到机械构造和简单物理学的应用,接着是热能、电能、核能、原子能……最后走向毁灭。但空想文明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它们的科技仿佛是凭空幻想出来的。
正常的跳格子需要压缩空间,需要克服引力,需要大量能量驱动。虽然进行了距离的压缩,但它也是有过程的。
空想文明直接跳过了过程。就仿佛现实是一张纸,想要从一个点走到另一个点,大家都要跑,要跳。而它在更高的维度,把纸折了起来,省略了中间的路程,直接到达了终点。因为空想文明存在,所以神创论和四维生物论在星际文明里一直很流行。
这对木杯就是空想文明的遗产。普通的通话是通过电信号和基站的配合达成,而空想文明的产物直接省略了中间过程。一个木杯里回荡的声音,会毫无损耗地直接出现在另一个木杯里。
“所以呢?”刘征兰刷题之余抽空发消息回他,“你指望我们怎么样?”
康烁影压根没理他,她真的很急,急到没空看手机。语文老师划的古文范围她都没背。
“我就通知你们一声。”律易棋说,“我的立场是掮木,玛丽基金会的东西,随便你们还不还。”
“那就不还了。又不是我们偷的,到我们手里就是我们的。”颜阎拍板,“刘女士,笔记发我一下。”
“拍过去了。”
“你考试还带天机吗?”
“这次带,这个没法关也没法摘出来。下次会让律易棋想办法的。”
“真好。”颜阎羡慕,“我也想戴着天机考试。那个耳夹翻译器太明显了。”
“我不想戴着它。”刘征兰说,“像在作弊。”
颜阎安慰她:“没事,你也不差那几分。”
“那它就更没用了,我真不想戴它。”
刘征兰没发表情包。颜阎沉默了一下,发了个双手合十的狗头,扭头给律易棋发消息:“你能不能把那个天机关掉?”
“关不掉。可以拿出来,但再装一次挺麻烦的。”
“真没办法吗?刘征兰特别不喜欢戴那个东西。”
“你怎么看出来的?”
“Friendship。”
说完这句话,颜阎就把自己强制下线了,顺带扇了自己两巴掌:“又玩手机!又玩手机!快学!”
她把手机关机,看了两眼考试表。
高二的月考都特别恐怖。除了生物和地理自选,其他全考。考试要考两天,中间还穿插着上课。
最恐怖的无疑是在成绩发下来之前讲卷子,那感觉就像是心里有个香喷喷的金黄色奶酪,打一个对勾没影响,但打一个红叉就得在奶酪里开个口子挖走一块。对完卷子了,只剩下一点点残渣在盘子里。你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又想起奶酪刚端上来时那饱满期待的心情,心中只想哭。
问题是学校的批卷速度特别慢,往往两周才能得到结果。结果出来时下一轮月考都要来了。这就导致每次都是先对答案再出成绩。每次台下的学生都不关注题目本身,只屏气凝神等待着题目的答案,氛围很像开奖前的赌场。对了的欢呼雀跃,错了的扼腕叹息。有些男生甚至会摔笔摔卷子。
对此,讲卷子抵制者颜阎发言:“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能凌迟我。”
但凌迟还是要来的,凌迟前的定罪也是要来的。
考试前早读照旧,老师在上面看着,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补觉。即便如此,颜阎还是用手撑脸,抽空睡了两三次。
早读和第一节课之间有五分钟的休息,在这五分钟里,所有人都要挪换教室。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冷空气里带着铁味呛入鼻腔,即便如此也只是让眼皮更沉。
考场有严格的等级,不管你往哪个考场走,都会感到一阵羞愧和紧张。走进别的班开着暖气的教室会闻出奇怪的味道,像是钻进大被同眠的被窝。
月考往往是先考语文和数学。喜欢语文的人一般就靠阅读理解里的好文章撑着,读到真的很好看的文章,心理像是灌满了暖暖的热水。
这次的阅读理解第一篇是说明文,里面提到了“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有几个人写着写着愣在那,看着这句诗,意象拨动了她们的心,让她们反复磋磨诗里的触觉,一遍一遍地读,读到泪流满面。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她们的心得以自由一瞬,隔着历史的尘沙看到卓文君的背影,发丝飘扬在永不枯朽的春风里。
但题目会把感动解构,学生们像解剖一样切开文章的词语和句子,直到把文章剖得不成人形,新鲜的血与肉看不出原来的形态才肯罢休。
颜阎很会写议论文,她往往站反方,因为她一身反骨,把议论文当驳论文写。虽然每次都因为结构不是很标准所以得分不够,但她坚信自己高考一定会拿高分。
刘征兰写议论文写得很痛苦。她认为每次议论文给的题目都很蠢,把两个中间项很多的观点变成二元论的格斗场。她写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卷子吃掉。
康烁影对语文完全是应付了事,没有一丝悟性。考试是考试感动是感动,两个东西联系不到一起。
第二场是数学。写会的题目时有种爽快感,像是平时的努力清清楚楚兑换成了货币。但到了不会的题目,那种无处思考的感觉令人困顿。思路卡住的时候,能清晰地感觉到,大脑被困在一具骨架里。刘征兰坐在第一考场第一的座位,笔刷刷刷就没停过。每个人写完题目都要往她那里看一眼进度,确定没有落下太远才安下心。
中午回家,家长免不了问几句情况。于是打预防针的吹牛的如实相告的应有尽有,吃完饭回来继续考。月考提早半小时到校,管你睡没睡午觉,高考可不让你睡午觉!
先考英语,再考生物或者地理。只选了一门的人也不能提前回家,全都坐在教室里自习。
中午听英语听力,睡倒一大片自暴自弃的和不受控制的。录音里的男人胸腔共振到冒气泡,什么也听不清,女人一惊一乍经常破音。听完听力又被十一选十、完形填空和翻译和绊住脚。这几道题看久了,是会产生感情的。就算你答不出来,也会对这些洋文有一些亲切感,毕竟每个词都被琢磨过几百次了。
英语作文押题千千万,有押环境保护的有押社区服务的,谁也没想到题目是“如何做番茄炒蛋”。一时间学生们个个面露痴傻,抱怨四起,又被监考迅速镇压了。
生物和地理更让人头疼,遗传病人非要生小孩充分体现了人类的自私,各地工厂的优势非要高中生来分析体现了人才的缺失。康烁影考地理的时候,生物组二人已经背着教导主任偷偷溜出门,还在小花园碰到了生物马老师。
马老师隔着手套抓住了一只蛾子,把它装进打了孔的亚克力盒子里。然后背过身继续翻其他草丛:“哎呀什么东西从后面过去了?是风吗?”
生物二人组向她表示了无声的感谢,然后扭头就跑。除她们之外还有几个胆子大的高人一起逃学,几个人到门口跟门卫说月考放学早,趁门卫半信半疑溜出去。要是再晚一点就,会有老师来通知门卫不要放跑学生,那时候她们就走不了了。
晚自习是凌迟时间,还好颜阎班上讲的是语文卷子。语文是她的强项,而且除了选择题和古文翻译也没什么好对的,颜阎心安理得地在下面做生物卷子。康烁影和刘征兰班上在对英语,但她们都有天机,只有放水的份没有考砸的份。于是一个睡觉一个赶作业。
第二天是同样的流程,只不过上午两门下午两门。下午结束后本该直接放学,毕竟是周五,大家都默认周五接月考可以早放学,更何况这个周五紧接着跨年假期。结果所有人又被赶回自己班级听从老师安排。
颜阎的绝望写在脸上:“又干嘛?又干嘛?孔丘又要我们等她布置作业等二十分钟,再上来说一堆废话?”
八卦传播大使小喇叭惊恐地打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八卦传播居然会有一个活生生的漏洞。她仔细翻找自己的记忆:下课时颜阎在睡觉,放学时颜阎最早走人,上学颜阎总是踩点,更何况颜阎在班里压根没有朋友,处于社交链条之外。怪不得她接收不到任何消息。她在这个班的定位就像是一位隐士高人,偶尔出山看几眼,发出几声感慨:“啊,世界变化这么大啊!”
“你对小道消息上点心吧!”小喇叭晃她,“朗诵比赛呀!学校有朗诵比赛!”
“朗诵比赛就可以折腾学生吗?”颜阎被她一晃,顺势软塌塌地跌在座位里,“我晚上还有课,我真的就想休息一阵,这很难吗?”
“马上就周六了,有的是时间让你放松。”身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颜阎和小喇叭转头,在十二月的冷风里凝固了。
孔丘站在她们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孔丘的身材圆圆胖胖,非常像小时候家长和面时随便扯一截面丢给家里小孩创作时,小孩们都会做出的面饼人。两个圆圆的球互相叠着,四肢是插上去的细牙签。
小喇叭立刻狡辩:“没有,她没有。就是,呃……”
颜阎有气无力:“周六要补课,作业太多写不完,没空休息。”小喇叭急得猛拍她好几下。
孔丘伸手去揉颜阎的头,暗地里打算揪她一把头发,被颜阎躲开了:“高中最是努力的时候。高中不努力你还想干什么?”
颜阎嘿嘿笑起来:“怕没命享福呗。县里不是刚跳了一个吗?班上跳一个我们倒开心,至少放假了。”
对于彼此的厌恶,双方都心知肚明,但一个要装宽容开明的好老师,一个要装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大家都挺累的。
还好小喇叭冲出来捂住颜阎的嘴把她拖走了,不然颜阎和孔丘可能要互相阴阳怪气一阵,更加浪费时间了。
孔丘看见颜阎被物理闭嘴了,满意地点了点头,牙签双腿把她的身躯顶上讲台,在电脑桌后面站定。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长在讲台上的葫芦。
“下周五朗诵比赛,班级为单位报名。”孔丘双手撑桌,睥睨天下,“我把我们班抽到的诗发下去,周一要背出来。”
班里一片哀嚎。
“别鬼叫了,古文都能背下去,这个你们背不下去?”孔丘鼓励全班,“加油,让其他班看看我们的集体荣誉感!”
事实是,四班内部小团体林立,男女同学关系紧张,运动会都没人喊加油,没有任何集体荣誉感可言。
跨年夜到来的前一刻,颜阎、刘征兰、康烁影在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呼叫中心。颜阎是最后来的,她联系拿着绿书包的刘征兰把自己拉进去。她到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已经安详地躺平了。
地面铺了几张毛毯,另外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躺在毛毯上。颜阎也从自己家找来一张小毯子铺在地上,默默躺下望着天花板。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提问。疲惫和紧张让她们的神经像失去弹性的皮筋般松弛,除了休息什么也不想。
在家里躺着可能要面对家长的担忧、弟弟的打扰和多余的询问,只有呼叫中心是不被打扰的空间。来这里的人都心照不宣,不必多费口舌。
三人躺着看了彼此班上的诗。诗的内容自然是歌颂青春放飞梦想之类的,康烁影兴致缺缺,另外两人冷笑。她们对青春和梦想这种词过敏,一听就想吐。
这时颜阎突然窜起来,把那只从飞飞那里回收的木杯盖在嘴上,使劲朝里面喊:“空想文明?听得见吗?带我走吧!我不想上学了!”
木杯里自然没有回应。只有从另一个木杯电话里传来的回音:“我不想上学了!我不想上学了!我不想上学了!”
刘征兰动了动,先是侧过身,同侧的手臂和大腿一起用力,缓慢优雅地从地面上升起来,空着的那只手拿起另一个木杯,悬在嘴前。
她清冽的嗓音响起,像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水:
“空想文明在吗?把世界毁灭吧。”
世界自然没有毁灭,消逝的文明也没有回应。三个人邪恶地笑作一团。又过了十几分钟,新的一年到了,大家互相道了“元旦快乐”,就爬起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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