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征兰打死也不愿意去找宋悦馨套话。
“你俩一个班的,还是发小,不找你找谁?”颜阎说。
“这小破城镇就这么大,总共就一个初中一个高中,谁和谁不是发小!”
“那我去?”
刘征兰扭捏了好一阵,最后说:“还是我去吧。你去我怕你俩互相阴阳起来。”
宋悦馨是那种和老师关系很好的学生。她越是积极张罗着给老师送礼,在学生中风评越差;越是跨过班长承担重要事务,学生对她越警惕;越是在师生矛盾中当调解员,学生越觉得她势利眼。
对此,康烁影女士发表了重要讲话:你背叛了阶级,驱逐!
好在她有自己的小团体。几个成绩优异的女生凑在一起,平时也不算很孤单。
刘征兰一凑过去,她们就把她拉进来,让她看自己的铅笔盒:“酷姐来啦?快看看,好看吧!”
紫色和粉色为主的铅笔盒,后面有一块透明的区域,似乎是用来放一些金属徽章、卡片和装饰品的。她们把那个小区域塞得满满当当,还加了一些干花和珠串当配饰。
刘征兰点头:“好看。”
几个人爆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
刺耳的笑声中,刘征兰扯着嗓子问宋悦馨:“你放假前一天出门干什么?”
“什么?”宋悦馨扯着嗓子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征兰把颜阎编的说辞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宋悦馨笑嘻嘻地说:“买了点吃的。”
“真的?”
“真的!你怎么不信我!”
刘征兰半信半疑。学校里也有小卖部,外面的杂货店种类比较多,的确有人冒险出门,但宋悦馨出门的时间比较长,够她去杂货店三个来回了。
她从宋悦馨的小团体里挤出来,旁边的张晓怡拉住她,将她拖到墙角,第一句话就是:“她说谎。她明明是去拍马屁了。”
“你又知道了?”
“废话,我也逃学了,我能不知道!”
逃学还理直气壮了。
张晓怡说,宋悦馨当天去驿站拿了一个快递,又去超市买了一个零食大礼包。
“她上着学拿快递?不能放学拿吗?”
“你怎么不问问神奇康烁影为什么呢?”张晓怡的语气曲里拐弯。
刘征兰在众人之间绕来绕去烦得要死,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跑去找人。
康烁影还算给力,毫不拖沓:“哦,那是宋悦馨送给咱们班二皇子的生日礼物。”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你和张晓怡不在时我在干嘛?我在周天子办公室补作业啊!”
拼接了康烁影和张晓怡的证言后,真相浮出水面。
周天子——就是班主任——的儿子,生日要到了。宋悦馨抓紧一切机会巴结老师,专门赶在老师离校前把礼物送给她,为了表示敬意,还把家长的礼物和学生的礼物分开。周天子不收家长送的贵重礼物,至少也会收学生的零食大礼包。
她本来准备趁所有人都在操场撒欢的时候送礼,没想到康烁影女士没写英语作业,被拎到办公室站着补,两人正好撞见。
“那周天子收礼了没有?”刘征兰追问。
“有我在,她不可能当着学生的面收礼。”康烁影甩了一下栗色的长发,“宋女士的失败,就是我们全体学生的成功!万岁!”
张晓怡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声!敌方仍在暗处!警惕隔墙有耳!”
康烁影比了个“ok”。
宋悦馨的时间线对上了,二班只有王海同在九月二十八号行踪不定。
说到王海同……
“我们班的迪斯科灯球去哪了?”刘征兰问。
“你说王海同?”康烁影撑着下巴嘿嘿笑,“她退化了。她现在已经不是迪斯科灯球了。”
“她连灯泡都算不上了。”张晓怡补充。
“对。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蘑菇头。”
王海同身上的亮点液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淋上了大量未稀释亮点液的双手还发着淡淡的微光。
“……好吧。”刘征兰妥协,“小蘑菇头去哪了?”
另外两人齐声说:“不知道!”
此时此刻,颜阎一个急刹停在二班门口:“刘征兰!快快快快来!”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王海同又逃学了。”
王海同的嫌疑骤增。
王海同下了楼,向校门的方向走去。两个人追出去的时候,王海同已经走到学校门口,门卫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就让她过去了。
艺术生!
颜阎和刘征兰戴上口罩,也自称艺术生,门卫半信半疑地放她们出门。
甫一踏出校门,颜阎就狂叫:“王海同!王女士!”
王海同站在车站前,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夕阳在她眼泪的橘色里闪烁。
公交停在车站前,王海同一言不发地踏上了公交。
“怎么办?”刘征兰问。
“上上上上!人家都哭了,怎么说也得把她带回来是不是?”颜阎二话不说就要冲。
刘征兰气急:“没零钱没手机怎么坐车!”
话音刚落,一张包着巧克力脆香米的五块钱纸币就从马路对面飞旋到颜阎脸上:“拿着!”
律易棋拄着拐杖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上!有什么事我帮你们摆平!”
谢谢你!但逃学后最需要摆平的是老师和家长啊!
两个人欲言又止地接过硬币,冲上公交,一左一右地把王海同夹在中间坐下。
谁都没有说话。
公交车过了三站,骨碌碌的轮子碾过七八条减速带,高中、初中和公园都从眼前晃过。颜阎终于喃喃自语起来:“我妈妈一定会生气的……”
王海同阴森森地说:“家庭幸福的妈宝女不许说话。”
颜阎牢牢拉上嘴巴上的拉链。
又过了一阵,还是没人说话。公交已经离开了榕城。颜阎小心地拉开拉链:“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王海同说,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先坐着吧。”
她的泪痕像是生在脸上的树根。
颜阎找司机借了一包纸巾塞到她手里,等她擤了鼻涕,声音轻轻地问:“你哭什么呀?”
王海同说:“人……”
“人?”
她忽然站起来,跳到公交车中央,大声宣布:“人类完啦!”然后蹲下身抱住自己,又哭起来。
这个时间,公交上只有她们三个和司机。司机看起来已经习惯了,没什么表示。
颜阎和刘征兰费劲地把她扶回去坐下。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两人勉强理解了她的意思。
那个找她约稿的创业家取消了订单,准备用ai了。
“人类创造出一切,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快地毁灭!”王海同怒吼。
颜阎和刘征兰都不太会安慰人,只能你一句我一句轮流劝。
颜阎:“没事没事,他没眼光。ai现在和人还没得比。”
刘征兰:“对对对!现在还有很多人抵制ai,他肯定赚不到钱。”
“抵制真的有用吗?”王海同闪闪发光的手绞在一起,“你们实话实说,你们觉得抵制真的有用吗?”
“没有。”颜阎干脆地说,“在商业和社会的发展中,道德往往是最没用的部分。”
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在说:你就不能安慰一下吗!
刘征兰表示同意:“如果真的有用,ai根本就不会被广泛应用。ai抵制的浪潮目前只是在画师的小圈子里,除非抵制变得更广泛化、商业化,否则道德谴责是不会有用的。”
司机无语了。
“我的网友劝我继续学美术,因为我喜欢画画。她们说ai违反版权法,还说ai的尸块作画没有灵魂。可是……我也认为道德在商业的进展中毫无作用,对艺术版权的尊重也并不能真的阻止ai发展。而且我学绘画也不可避免地要学习和临摹前人的作品,如果ai发展充足后,解构大量作品并学习风格,真正做到了没有拼接感,这还算不算尸块呢?”
王海同摘下眼镜,用手拢住自己的眼睛:“而且灵魂又是什么?如果ai的算力足够,能做到有逻辑地绘画和写作,让读者分辨不出人类和ai,让读者能产生共鸣,甚至喜爱上‘作者’,这算不算有灵魂?如果这些问题不能被反驳,我们也只是在抵制低水平的科技而已。总有一天,ai会比人类的画师强大、高效。到了那一天,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的眼泪洗刷了手上仅剩的亮点液,那双手上最后的光芒也消失了。
刘征兰没有说话。她脑袋里那颗定时炸弹让她能听懂很多语言,但有些词汇并没有对照的中文,所以只能留下一个音译。只有眼泪是全球性的,乃至宇宙性的。每个人都会流泪。
多神奇啊,一个人悲伤时,她的眼睛会分泌水和盐分,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可是人们居然能如此平常地接受它。
眼泪就神奇在这里。就算你可以穿越时空,就算你接触过神秘的未知科技,在朋友的眼泪前,你也只能沉默。
颜阎把王海同的手揣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我没办法回答你。世界上曾有铁匠,如今他们消失了,世上也曾有补锅匠,他们也不见踪影,世上曾有代笔,他们融入了过去的传说里。画师、作家、程序员,再到工人、快递员、面包师,我们都有可能是下一个被淘汰的人。解放劳动力解放劳动力,可是被解放的劳动力并没有去处,我们就这么被牺牲了。
这是不正确的,可它的确在发生,在进步的大旗下,一切的伦理和道德都被踢开了。我们可以做到的,只是在它没有发展到代替人类的程度之前,率先进行立法,然后再慢慢地、温和地,寻找我们和科技的平衡点。即使这很难,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
“可是我喜欢画画……”王海同哭得有些困倦。她眯着眼睛,一只手牵着刘征兰,另一只手在颜阎怀里扣着她的手,“那画画,就沦为ai的活动了吗?那我的学习,我的训练,我对画画的爱,在那样的高效中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还是你的嘛。我们要讨论的是商业和它的关系,又不是你和它的关系。”刘征兰很轻松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如果你只是想画画,那就画嘛。就算是ai也不可能精准地读取你的心,你画出来的东西永远都是你的。你要做的只是考虑ai和商业的关系,ai和版权的关系,ai对画手产业的冲击。最不需要讨论的,就是ai和爱的关系。ai还没有发展出这个插件,它的操作者们更不在乎爱。你只需要和在乎‘爱’的人讨论爱,跟商人和无所顾忌的科技狂热者,你要谈法、谈商业,唯独不要谈爱。”
王海同的啜泣声变弱了。
“可是我,就是因为想快乐地生活,才去学美术的。”她说,“我喜欢画画,也有点天赋,虽然不是最顶尖的,但还是够的。我想用喜欢的东西赚钱,过有点累但还是很幸福的人生!就是因为钱和快乐我都想要我才去学美术的,现在我必须选一个了!难道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既想要快乐又想要钱,这很过分吗?”
“完全不过分。”刘征兰握紧她的手,“你没要到不是你的问题,这次不是中二病,这次真是世界的错。”
颜阎换了一个姿势,让她靠得舒服点:“确实,这就是工作对人的异化。”
王海同:“什么意思?”
“马克思说的,简而言之就是:你要是工作得不快乐,那就是工作的错。”颜阎胡说八道。
“马克思说得对。”王海同信了。
她一直吊在胸中的那口气松懈了,这让她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在座位上:“我要重新思考我的专业了……”
“没事,来得及。”刘征兰故作轻松,“高考还早着呢。”
“对。不管你选艺术还是文化都没事。”颜阎道,“大不了和我一起去捡垃圾。”
三个人谁也不再说话。车窗外的路灯打开了,那光芒像是外星飞船的入口。居民楼的光、车灯和低空飞旋的小蝙蝠构成了城市里最常见的景象。在她们眼中,城中盘踞着一种空虚,一种人与人之间毫无关联的冷酷。
车正对着太阳的方向开,迟暮的血色布满车窗。王海同的心啊,又酸又软,像是一颗熟透的、汁水丰沛的梅子。
西方,落下了火红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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